沈行之醒過來的時候,屋裡很靜。
從前兩日退燒後,他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着。
天光被厚厚的窗紗擋住,隻有一縷暗淡的晨色斜斜地透進來,落在他枕邊,模糊如煙。他的眼皮動了一下,仿佛在努力掀開那層沉重的濕霧,卻隻微微開了條縫,連睫毛都黏着汗意未幹的水氣。
身體仿佛被抽幹了力氣。他試圖動一動指尖——沒有回應。
再試圖說一句話——舌根軟軟地抵着上颚,發出的,隻是一聲黏連不清的哼。
他隻能躺着,像一塊溫熱卻死寂的石頭,被褥粘膩,腰側早已塌陷。整個人幾乎嵌在床榻中,連呼吸都像是從胸腔裡一縷縷勉強抽出的舊絲。
應如是不在。
是前兩夜——她坐在床前,低頭替他擦汗。
那時他剛剛退燒一點,手腳發抖,話也說不出幾句,可他知道她在聽,他必須說。
那一句話,他憋了很久,咬着牙、抵着舌根,一點點把氣推出去:
“……你、去……去……”
他想告訴她:“你去宮裡。”想告訴她:“替我說。”想告訴她:“趁我還活着,替我走進去一回。”
他連“宮”字都沒吐出來,可她聽懂了。
他知道她聽懂了。
他如今什麼都不能做,什麼都說不清、寫不出,也掙不脫。
可隻要她去了——隻要她真去了——
那他這條命,就還有用。
哪怕他現在連手指都動不了,連一口氣都咽得碎裂——
*
他想喚小春子。
唇動了,卻發不出音。口腔幹澀,舌頭似乎發麻,氣音從喉嚨沖出,像風掠過裂帛——連自己都聽不清。
他閉了閉眼,鼻尖傳來一陣極淡卻熟悉的異味。
混着汗氣、濕布未幹的黴味、還有點什麼……他不願分辨。他知道那是什麼。
他又失禁了。
夏日悶熱,身下已鋪過厚褥與藥帛,但那點遮掩在這一刻竟叫他感到格外諷刺。失控的身體,在這一刻成了他最後一點尊嚴的叛徒。
他臉側的皮膚因為長久貼着枕邊而泛起熱意,本就蒼白的臉頰此刻卻像燒起來一樣,血灌上頭頂,卻冷到發涼。
他動不了。也喚不出人來。
隻能靜靜地等着。
仿佛隻剩下等待,是他如今唯一還能完成的動作。
可他沒有等來小春子。
來的是一串驟然響起的腳步聲。
他聽得出來,那不是府中人的步履——太穩,太急,也太熟練。他甚至聽出那不是來請安或探望的人,而是……一串久違的靴聲,帶着一種淩厲到骨子裡的節奏感。
像軍中出征前整裝待發的肅殺。
門被推開。
他睜開眼,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逆光而入,身後随行幾人,壓根沒通報,也沒有半分顧忌。
來人身着深青常服,佩玉未響,步步生威。他站在門檻處,微微擡了擡眉,語氣裡竟帶着些許訝異:
“……沈行之?”
這一聲聽來,竟像是确認,也像是在辨認。
仿佛眼前這人,早已不像他記憶中的模樣。
沈行之睜着眼,望着那人影一點點靠近。
三皇子,蕭景瑜。
——他來做什麼。
他想問,可舌頭死死地黏在齒根,氣音也被那一聲怒火堵死。他的呼吸有些重,不是激動,而是本能的應激反應。
胸口起伏,卻無力言語。
——他甚至,連掙紮都做不到。
三皇子緩步走近兩步,像是在細看一具早已“壞掉”的殘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