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輕輕一笑,語氣不重,卻帶着一種難掩的嘲弄與憐憫:“……我本以為,謝皇後葬禮那日你已夠差了。沒想到……還能更差。”
沈行之動了動唇,想辯,想拒,想怒。
可發出的,隻是兩聲模糊的氣音——
“……你……”
“别急。”三皇子擡手,做了個虛按的動作,像是在安撫一個瀕死病人,“我不會害你。”
“我隻是來‘請你一趟’。”
“擡走。”
他轉頭吩咐身後幾人。
那一刻,沈行之還躺在床上,雙手無力,雙腿麻木,整個人連挪動的餘地都沒有。
他不能起身。
他甚至不能拒絕。
*
屋門打開的瞬間,光線湧入,像一張冰冷的網,不由分說地将他暴露其中。
沈行之被擡起身時,身上的氅衣早已濕透,貼在瘦削的身體上。腰側早前受傷未愈,又因連日卧榻,整個人輕得近乎無骨。擡他的兩名随從是三皇子帶來的壯漢,顯然未被告知“此人病重”,擡人時動作毫不留情。
胳膊被從腋下勾起,他的頭瞬間垂了下來,頸椎沒支撐,啪的一聲磕在床沿,鈍響悶沉。有人“嘶”了一聲,卻沒誰停下來。
他眉間微蹙,眼角浮出一道細紅,卻隻是皺了一下——連擡頭避讓的動作都做不出來。如今的他,連痛覺都變得遲鈍了,像是整個人都沉入了一種漸漸麻木的冷水中。
“啧,怎麼是這副樣子……”
門外的光中,有人低聲說了一句。語氣不是憐憫,而是一種帶着本能厭惡的嫌棄,就像看到一件沾了腐汁的破布。
更有甚者——有人笑了一聲,不輕不重,像是在掩口。
*
氅衣被擡起時,腰間衣帶松動,内袍向下一滑,他瘦得近乎嶙峋的腰骨露出半邊。褥墊上本就濕迹未幹,如今換角度一翻,竟讓幾道早已清理的污痕再度暴露出來。
“哎、哎哎——衣服拉好點兒……”
“哪兒還用得着拉,他這都快沒氣了——”
“真是……一郡王,弄成這模樣,也真稀奇了。”
“噤聲。”那是三皇子的近侍,面色冷肅,雖輕呵,卻未露出半分尊敬。
可那些聲音,沈行之聽得清清楚楚。
他睜着眼,眼神是清的,卻一動不動。他甚至無法開口去制止——他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,那些唇齒之間曾經熟悉的停頓、拐彎、咬合,如今都變成了一團無法剝離的泥。
他隻能“聽”。
聽他們議論自己,像議論一具行将朽壞的屍。
*
門口一陣急促腳步,緊接着傳來小春子帶着哭腔的低喊:
“王爺身子不好……求您、求您高擡貴手,王爺真熬不住刑的!他昨晚還燒着!求三殿下給個緩——緩幾日也好啊!”
他跪下了,直接跪在廊下,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,“砰”的一聲悶響,連廊下的鳥都驚起一隻。
三皇子卻沒有應聲,隻淡淡垂眸看着他。
“沈行之願意去。”
“既如此,本宮隻是‘代為引路’。”
他笑了,笑意極輕:“何況你們王府,恐怕早就沒人能攔得住了吧。”
說罷,他一擡手,車輿已停在門外。
沈行之被架到門前時,風灌入他衣擺,拂起濕冷的一角。他的腰早已塌陷,手指也已無力彎曲,整個人像是一截快被擡散的破傘架。
擡他的人顯然不知憐惜為何物,到了車前,竟試圖直接将他橫抱塞入車内。
他的下擺在翻身時一度滑至膝外,險些走光。直到那人随手拽了一把,才堪堪将衣角蓋住腿側。
而這一切,他全程清醒,全程看着。
他清醒到恨不得自己此刻不是活人。
車門合上的那刻,他被丢進一片黑暗。
隻餘車外馬蹄聲響,仿佛是宣告着——此去,不知歸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