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南國公府内廳西側,有一間廢置多年的偏屋,早年曾為馬房,後因地勢低窪、潮氣過重,久而棄用,後改作私牢,隻供關押“不便示人”之人。
此刻廳中光線昏暗,簾幕盡落,四壁陳舊發黴,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自木紋縫隙中滲出,與熏香混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濁氣。
沈行之被綁在廳中一根立樁之上,樁身粗如腰,殘漆剝落,斑斑駁駁。他雙臂反綁于背後,懸在樁後鐵扣中,身子微微傾斜,整個脊背被架得拱起,不合常形。
他的頭低垂着,發絲貼着前額,被汗浸濕,縫隙間露出一隻半睜的眼睛。那隻眼因脫水而混濁泛黃,眼睫上還沾着點點灰塵與幹涸的血迹。唇角幹裂潰爛,兩側拉出一道泛白的血痕,像是剛咬破的。
左側臉頰因數小時前被扇了一巴掌,已紅腫發青,從顴骨處一路浮腫至耳根,皮膚下隐有淤斑。他氣息極弱,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肺從喉頭拉出來。
衣袍已污穢不堪,前襟被冷汗、血水和排洩物浸透,一塊塊貼在腿側、腹部,褶皺間隐有黃色尿痕。褥布早已換過三次,但仍擋不住從他身上散出的病氣與穢物氣味。
他的腿垂在樁底,沒有任何支撐,膝蓋下幾乎瘦得隻剩骨頭,皮膚因血流不暢泛起淡青的紋路。右腿内側還有一道尚未結痂的鞭痕,是前日“點到為止”的試刑留下的。
一炷香燃至半截。
簾外腳步聲起。
“沈彥大人到——”
随行人語音未落,三皇子蕭景瑜已從軟榻上緩步起身,目光投向門口。
沈彥步入廳中,着一襲墨青常服,腰束窄帶,神情如雪,毫無波瀾。他步伐從容,不卑不亢,入門後隻對三皇子微一作揖:
“殿下。”
“沈大人。”三皇子語氣溫和,“今日請你來,是因為府中來了個‘故人’,你若不認得,本王自當另請旁人。”
沈彥沒有答話,隻循着他目光望去。
那一瞬,他原本如鐵鑄般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裂隙。
他看見了沈行之。
那雙眼曾在他年少時于馬場上見過無數次——曾意氣風發,雪白騎袍揚起時,笑得張狂而耀眼;可如今,那人卻被綁在木樁之上,猶如一具被人抛棄的屍骸,連唇齒都無法合攏,氣若遊絲。
沈彥目光微斂,半步未動,片刻後才道:“……我認得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三皇子笑了笑,“他這幾日說了許多夢話,可惜言語含糊,叫人聽不全。我聽說你與他雖為族中遠支,童年裡卻也曾有數年相交,不妨你來試上一試,看他還能不能喚出你這張臉。”
沈彥緩緩向前走去,腳步不急不緩。走到離樁不過三步之距時,他停了下來。
近距離下,沈行之身上那股混雜着汗、尿與腐血的病氣愈發濃烈。他目光垂落,看見那人胸膛尚有微弱起伏,卻氣息紊亂,喉中仿佛壓着一塊石,發不出任何聲響。
他一動不動地看了沈行之半晌,然後低聲開口:
“沈行之。”
沈行之像是聽到了什麼,頭緩緩一動,擡起幾分。
那一擡極為吃力,似乎隻是想轉動眼珠,就牽動了全身殘餘的力氣。他的脖頸僵直,筋脈鼓起,半晌才将一隻眼微微睜開。
沈彥俯身靠近幾分,語氣不動:“我問你,你沈家舊案重翻之事,是你指使人去查的?還是另有人授意?”
沈行之眼神迷蒙,唇角牽動一下,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。他仿佛意識模糊,眼中晦暗無光,甚至連面前是誰都未必辨得分明。
沈彥語氣不疾不徐:“你這些年困于别院,早已無親無友,如今卻能傳出密信,叫人将當年舊檔一一查清,這些你以為能瞞得過去?”
他稍稍靠近,語聲微沉:“你不說也無妨。顧家已查到那證據藏于應家郡主之處——你若想她也被牽連,就盡管繼續裝瘋。”
沈行之眼神陡然一凝。
原本無力的瞳孔驟然聚焦,那目光死死盯住沈彥,像是從血水中掙紮出的殘火,忽而噼啪燃起。
他喉中發出一聲極低的咽音,像是要說話,可氣息一轉,立刻便咳了兩下,血沫從齒縫中迸出,挂在唇邊。他眼角紅得可怖,似是憤怒,也似是歇斯底裡的悲哀。
然後他忽然猛地偏頭,用盡力氣将那一口血沫,直直吐向沈彥面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