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陽殿内今夜分外靜。
靜得不像秋日,更像是雪将至。
廊下風過,幾縷未束的金桂落在石階上,枯黃成線。宮人行迹極輕,甚至連燈火都有意壓低了幾分,隻餘一盞半明不滅的宮燈,在簾外兀自搖晃。
蕭姝婷立在殿門前,披着一件極舊的玄青披風,手中握着一柄檀木扇,并不展開。風從她耳側穿過,将她鬓邊幾縷白絲吹起,又悄然落下。
她不老。三十六歲,肌膚依舊緊緻,雙眼清冷如初,可那一點銀色卻倔強地生長在發鬓邊沿,誰都勸不動她染。她說,“染它作甚?我已不騎馬了。”
她很久不騎馬了,也很久不拔劍。
從皇帝登基那年,她主動交出了兵權,歸居昭陽殿,隻說:“戰功已報,身無他願。”聖上聽罷,沉默良久,賜她一套滿庭栀子的宮苑,任其自處。
此後十餘年,她便真的自處了。
昭陽殿變得安靜而規整,像一封未拆的密信。她不再召兵、不再入朝、不再練武,連手下昔年舊部,也都遣歸山林。偶有人提及,便說“長公主脾氣淡了,想要安生”,可也有人私下裡說:“她心冷了。朝局不是她的戰場。”
*
這一夜,她卻未歇。
自午後便有消息遞入,說太傅府已有大動靜,顧家聘禮入府,三皇子親臨,紅緞繞柱,一時豔極長安。
她未說話,隻吩咐宮人擦淨案幾,備一壺茶,換書換燈,便如常坐下讀卷。
可書翻了半章,她始終未真正看進去。
果然,未至子時,便有人來報:七皇子至殿外求見。
她并不驚訝,隻緩緩阖上書卷,道:“讓他進來。”
七皇子蕭景辰來時,穿着一身深青色直裰,衣擺極淨,未沾塵。他尚年幼,方十六歲,身量未高,骨架卻挺得極直,眼中有一種異于年紀的沉穩。
他是皇帝最小的兒子,生母早逝,出身卑賤。名義上是皇子,卻自幼無人管教。他并未被送去帝學,也極少入朝聽政,隻由内廷安置在清華閣中,旁人都以為他日後不過安樂王爺一位,等閑度日而已。
可這孩子,從小就安靜得過分。
*
他走入簾中,隔着宮燈的暖黃,與那女子對視一瞬。
“姑母。”他拱手行禮,聲音清朗,卻不帶情緒,“打擾了。”
蕭姝婷沒動,隻看了他一眼。
“顧家送聘,應如是嫁期将至,”她淡淡道,“你來,是為她?”
他沒否認。
“沈彥找你了?”
蕭景辰仍未動,隻垂了眼簾:“幾日前,他夜裡來過一次。”
“可他并未開口求我,隻說了一句——‘這件事若成,便是殿下的籌碼。’”
他說這話時語氣極平,可眼底卻微微壓着一股暗湧的東西,像是少年人慣有的鋒利尚未被世界打磨殆盡,藏得住,卻藏不徹底。
“你不喜歡應如是。”蕭姝婷陡然道。
蕭景辰擡眼看她,眉眼間竟泛起一絲厭意:“不喜歡。”
“那你為何要助她?”
“因為這樁婚事——顧家得利,三皇子得人,應如是失去清譽,沈行之命懸一線……人人都在輸赢之間掂量。”
“唯獨我——”
他頓了頓,低聲道:“可以順勢落一子。”
蕭姝婷不動聲色,隻緩緩靠回椅背。
她早看出他這孩子心思深,早熟得叫人發怵,偏偏生得極俊,一雙眼若湖鏡不起波瀾,極易叫人忽略那眼底的暗潮。她曾經半戲言道:“你這孩子将來若心狠起來,連我都怕。”
而他那時不過十三歲,隻看着她一笑,說:“我怕姑母。”
*
她不答,隻忽然起身,走到窗前,撩起簾子望向外頭。
宮燈斜照之下,殿外一排梨花磚落滿秋葉。夜色沉沉,像是下一瞬就要落雪。
她忽然問他一句:“你是不是又吩咐人把那小厮趕走了?”
蕭景辰不語。
她自顧自地笑了下:“他不過是替我煮茶捧書的,你心裡何必厭煩得像是碰了你的東西。”
她聲音極輕,卻帶着一絲隐晦的調侃。
蕭景辰卻低聲道:“他不是好人。”
蕭姝婷沒有再說話。
她不是不知他的情緒。自他年幼時起便如此——對她過于依戀、過于敏感。凡她所近之人,他多生厭。她早年身邊一個陪練少年,他曾半夜偷偷趕出宮外,說“他目光不敬”。後來她遣了兩位近侍,又都在數月内無故辭去,理由無一不是“行止不端”。
隻有她自己知,這孩子心裡藏着的那種東西——叫人不敢深看,也不能深說。
她知道。
她一直知道。
*
蕭姝婷沒有回頭。
她就立在簾前,手指輕輕觸着窗棂邊沿的銅飾,似無意,實則在思量。
她許久未與人這樣說話了。
尤其是與他。
蕭景辰這個孩子,自小在她跟前長大。宮中誰都不愛管他,甚至皇帝也多視而不見,唯有她,曾在他五歲時教他寫字,教他騎馬,在他病熱驚哭的夜裡,一次次把他從寝塌抱起,哄他熬過。
可他十歲之後,便不再哭,也不再抱。
他變得靜,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案前翻她的兵法卷軸,一坐就是一夜。她不說,他也不開口,偶爾望她一眼,眼裡有一種說不出的依戀,夾着近乎偏執的執着。
她曾想過,這孩子若有母親,該是如何?
可偏偏他沒了。
他最親的女人,便隻剩她一個。
她知道那情感有些失了分寸,可她從不點破,也從未遠避,隻因為他是她看着長大的,是她親手捧着的人。
可今晚,他說他要入局。
她終于問出口:“你既不為人,亦不為義,顧家與你并無血怨,應如是你又厭之——那你要的,到底是什麼?”
她聲音輕,卻句句沉。
蕭景辰沒有立刻回答。他站在簾内,一動不動。那盞宮燈落在他眼底,把他本就冷淡的面容照得如玉雕般寂然。他的眼,明明還未成年,卻早失去了少年人該有的那點沖動與鮮活。
他隻道:“顧家兵權,三皇子嫡系,鎮南軍六萬人。”
“父皇病重已久,東宮未定。如今顧家如日中天,一紙婚書送入太傅府,将應家也綁入陣營。等三日之後,顧氏、太傅、三皇子、德妃、鎮南五股便成一線。”
“這條線一旦成形,不出歲餘,便可定新太子。”
“我不動,顧家也不會留我餘地。我入局——是因為若我再不入,昭陽殿連落棋的餘地都沒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