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語速極緩,像是在陳述某件與己無關的事實。可那一字一語之間,卻透出一種極深的冰冷,那種冷,不是憤怒,不是欲望,而是算計到骨子裡的清明。
蕭姝婷終于轉過身,望向他。
“你要太子之位?”
“姑母。”他第一次擡眼,望着她道,“我隻是想保你這座殿,不被新帝封廢。”
她一怔。
他忽然笑了笑,笑容淺得幾不可察:“他們都說你當年讨蠻有功,是先帝最寵的女兒,可若換了主子……誰還記得你是為何不嫁的?”
“誰還在意你如今是否手無兵權?”
“昭陽殿很安靜,安靜得像是墳。”
他這句說得極輕,極淡,可卻像刀子一樣貼在她心口。
她原以為自己早已無懼。
可這句“墳”字落下,她卻實實在在地痛了一下。
他繼續道:“你手中如今無權、無兵、無勢、無子。陛下在一日,你是長公主。可若他一朝病危、新帝繼位——你這昭陽殿,能保幾日?”
“你以為你安分,是你活下來的理由?”
“可那些人——從未信過你會一直安分。”
*
這一番話說完,殿内落針可聞。
蕭姝婷站了許久,手指一點點收緊,像是握住了什麼,又像是不敢放開。
她知道他說得是對的。
她也早就知道。
可當年她親手把兵權交出時,是為了什麼?
是為了求一世清白,求再無人将她牽入朝局,是為了能有一個淨處,讓自己老去——不必嫁人,不必謀勢,不必殺。
可現在,這孩子站在她眼前,親口告訴她:你若不動,你會被滅。
她低聲道:“沈彥說了什麼?”
“他說,應如是肯嫁,是賭上命去救人。”
“她救誰?”
“沈行之。”
“……你覺得值嗎?”
“我不覺得。”蕭景辰坦然道,“可沈彥說:若這局能成,顧家便不再鐵闆一塊。”
他走近半步,壓低聲音:
“你若肯出手,我可以保你昭陽無恙。”
*
宮燈下,蕭姝婷沉默了許久。
殿内沒有風,隻有外頭枝葉的輕響像潮聲輕拍簾柱,一聲一聲,回蕩在這座她住了近二十年的殿中。
她忽然道:“我十六歲那年,父皇下旨,要我和親雪域。”
“說是以一公主之身,換三十年邊疆安穩。”
“祖母那時剛薨,母親早逝,朝中滿堂皆贊此舉‘深仁厚德’,連太傅都親自來勸,說‘和親為上,且是長女所應’。”
“我記得那一日,是正月初七,大雪封宮,我在乾清門外站了一整夜,腳底結冰,靴口都凍住了。我一動不動,就隻說一句——‘若我不得自由擇夫,便不如披甲以命相換。’”
她慢慢轉身,望向坐在墊上的蕭景辰,眼神忽而很深,也很遠。
“父皇最終答應了我。”
“可你知道那戰之後,我得的是什麼嗎?”
“是昭陽殿。”
“是‘不得再出營、不準統兵’的金口敕令。”
“是宮中禮部對外宣布我‘因疾隐退’,從此不問軍政。”
她輕輕笑了:“這就是我以命換來的清白。”
蕭景辰沒有說話。他看着她,眼神裡第一次浮現出一絲像是歉意的情緒,但那情緒也隻是稍縱即逝。
他低聲道:“姑母,我來,并不是要你再披戰甲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淡淡道,“你要我出一手,讓這樁婚事不成。”
“你想的是,隻要這場婚禮延誤,顧家便動不得鎮南軍之權,應家便不入三皇子之列,鎮南、顧家,仍有可破之機。”
“你想,我若肯出面,此事便可成。”
她說到此處,目光卻忽然轉沉:“可我不會出面。”
蕭景辰猛然擡頭。
蕭姝婷神情未變,聲音卻低得像一道從寒潭深處冒出的流。
“我若出面,此事便成我之私鬥。”
“到時候不但三皇子會疑我重啟舊志,就連太傅府都可能不領我情。顧家是三皇子母家,我若強行插手婚議,朝野便有口實,說我‘以私廢政’。”
“這場婚事,于情于理,太傅府都無法拒。應如是若不肯嫁,隻會連累沈家盡數被斬。”
“你想救她,卻要借我之名去動這樁‘正禮’——你太急了。”
蕭景辰聽完,額角繃得極緊,一言不發。
良久,他低聲道:“那姑母覺得,該如何動?”
蕭姝婷沉吟了一瞬,才終于緩緩開口:“你既已說,沈彥找過你,那便說明他們尚有一步可走。”
“我不會出面。但我可許她一個機會。”
她語氣淡淡,卻字字有力:“我讓她觐見聖上一面。”
蕭景辰一怔。
蕭姝婷繼續道:“如今德妃把守内庭,應如是既是謝皇後親族,亦是郡主,名義上本有資格入宮,但宮門已成死鎖。若無我開口,她連禦道都踏不上一步。”
“可若由我引薦——她可以進宮。”
“至于她能否打動皇兄,能不能言之有物,能不能動得了病榻上的聖心……那便是她自己的事。”
她說完,語氣忽而緩下來:“我隻能助她一寸。”
“若她能走出這一寸,那才是她的命。”
她站在光影交錯的簾幕前,鬓發微亂,衣袖随風擺動,整個人仿佛不再是那個沉靜了十數年的長公主,而是二十年前,在雪夜之中請戰上馬的那位破營女将。
她低聲道:“我這一生,不問朝局已久。”
“可若是她真敢搏——我會替她開一條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