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宮内殿比她想象的更靜。
不是尋常的靜,而是一種連風都繞着走的沉寂。兩側宮燈熄了一半,剩下的幾盞也隻點着淺黃的火,香爐中仍燒着龍腦與銀朱,氣味熟悉,卻比幾月前更淡。
應如是一步步走進去,腳下踩着的,是明黃邊繡雲紋的織毯,踩上去悄無聲息。她沒有急着靠近,隻順着那條直道緩緩行來。她的腳步很輕,裙擺仍是紅的,裾尾微卷,像是潮退後的餘線。
她未跪,隻在距禦座七步之外行禮:“郡主應如是,叩見陛下。”
禦座上,皇帝坐着。
他沒有立刻說話,隻擡眼淡淡看她一眼,像在确認,又像在打量。他着一身月白内袍,外罩松灰色織錦,面色較上次她遠遠見時蒼白不少,眼下淡青,嘴唇發幹,呼吸雖穩,卻明顯偏短。
“你是……謝皇後的外甥女。”他終于出聲,語調平緩,卻無太多波瀾。
“是。”
“長公主叫你進宮,做什麼?”
她答得極快:“陛下,臣女不知。”
他眼底浮出一絲淡淡的譏意:“她不說,你便來?”
她垂眸:“臣女隻知,若長公主來喚,我不能不來。”
他冷笑一聲,似在說“知趣”,又似無話可說。
殿内又靜了一陣。
她并未急着再說話,而是緩緩擡起頭,看了他一眼。那眼神很平靜,不帶驚慌,也不帶觐見帝王的惶恐,隻是像一個晚輩,看見長輩久病的模樣,有一點說不清的複雜情緒。
她終于開口:“陛下……龍體不安,已多久了?”
皇帝皺了皺眉,語氣微冷:“誰告訴你,朕病了?”
她搖頭,聲音卻更輕了:“無人說。隻是那日謝皇後駕崩,聖上賜臣女郡主之号,那時陛下神色安然、語氣從容,若非知情者,斷不信聖上有疾。”
“可如今,”她擡眼,眸中帶着極隐約的探問,“才過三月,氣色竟是大變。”
“微臣鬥膽,心中……不免憂思。”
這句話說得極自然,像是随口的一句關切,語氣甚至有些惶恐,仿佛不該逾矩,又情不自禁。
皇帝靜了半晌,目光落在她眉心:“你關心朕?”
她一頓,像是也意識到自己語氣失當,忙低頭行禮:“是微臣僭越。”
“謝皇後對你很好?”
“……娘娘自幼照拂,視我如親。”
皇帝輕輕哼了一聲,像是思忖,也像是不屑。
“你倒有心。”
他說着,忽而移開目光,指間撥了撥玉石佛珠,一顆一顆,聲微而脆。他的指節僵硬,比她記憶中又瘦了幾分,袖口處的腕骨幾近突起,連袖邊都虛垂下來,像是撐不住的舊骨。
他沒讓她坐,也沒再說話。
可應如是并不急。
她隻是靜靜地站着,目光落在桌案一角——那是幾粒未焚盡的香灰,燒香的爐碟旁還壓着一張黃絹,是前朝配香的舊方,銀鈎朱批,最下角的字卻略顯潦草。
是皇帝自己批的。
她忽而想起,那日謝皇後薨逝,她站在太極殿外,遠遠望見乾清宮方向,有一抹極短的燈光閃過,像是夜色裡一絲将滅的燭火。
誰能想到,不過月餘,那點光已虛得近乎透明。
“皇上。”她忽而又出聲,語氣溫柔低緩,“方才殿外香氣帶冰片,臣女幼時曾患肺寒,服用冰片後咳得厲害,太醫改方時說,此藥雖清神,但耗氣。臣女怕聖上誤服,才鬥膽多言。”
她沒有說“診脈”,沒有說“開方”,連“病”字都未提,隻是像一個曾經見過病人吃錯藥的後輩,輕聲提了一句:“小心。”
皇帝似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,眼神不銳,反而像是在看一個忽然開口的棋子,不知她會走向哪一步。
“你……懂這個?”
她低頭:“不算懂。隻是小時候調藥多了些,偶爾聽見。”
他沒說話,隻是慢慢呼出一口氣。
他并不是真的信她。
可他此刻,卻沒有叫她退下。
*
室中香火未續,煙線斜逸,一縷一縷地從銅爐上方彎折,散入空中,像是薄雪堆在風口,消弭無形。
皇帝指尖佛珠未停,許久才道:“你既略識藥性,是否也能識病?”
應如是略一遲疑,道:“臣女不敢妄言。”
“你方才說朕服香太重,又言神勞不濟。”他語調不高,聽不出情緒,“你這不是在說朕……病根在心?”
她垂眸:“臣女不敢說‘病’,隻覺氣不和則神浮,神浮則夢雜,夢多則乏困,困則倦思。”
“陛下思慮太多,未必皆是身之疾。”
“未必皆是身之疾?”皇帝似乎被她這句話逗笑了,眉角浮起極淡的嘲意,“你倒說得輕巧。”
應如是安靜地站着,并未附和也未反駁。
她知道,這位皇帝不是尋常病人。他不是來聽人安慰的,他是一個習慣在緘默中洞察人心的人。越是顯露惶恐,越顯得無知;越是急于表達,越讓他生厭。
所以她隻是沉默。
皇帝沒有繼續逼問,而是沉沉看她一眼,忽問:“你可知自己此刻在何處?”
她微微擡頭,眼神不躲不閃:“乾清宮。”
“既知是乾清宮,怎敢在此妄談神浮夢雜?”
“臣女無心妄談。”她語聲溫婉,“隻是陛下今日肯見,臣女不敢敷衍。”
“倘若陛下煩悶,聽幾句無用的閑話,也不至太沉太重。”
皇帝聽了這話,竟沒有怒,反而笑了下。
那笑極輕極淡,帶着幾分“看不透”的意味,像是想起某個許久未出現的聲音,也像是忽然看到一個不屬于這深宮内殿的影子。
“你倒不怕。”
他忽而這樣說了一句。
應如是不答。
“你站在這,臉上沒懼色,語氣也穩得很。”他看着她,“你知不知道,連當年的謝皇後,第一次踏入這間殿時,也不敢這麼看朕?”
她終于擡眼,淡淡一笑:“娘娘自小心性溫柔,我與她不同。”
“你與她不同?”皇帝目光略有變化。
“是。”她輕聲答,“她是正宮,是陛下親立之人,許多時候需顧全大局、守住中宮之儀。”
“臣女隻是個郡主,旁無職事,亦無所依。多說一句不過多失言一句,陛下若厭,趕我走便是。”
皇帝眼神動了動,忽地嗤笑一聲:“好個‘趕走便是’。”
他說着将佛珠一抛,聲落于玉盤,叮的一聲清脆。
“你倒幹脆。”
應如是欠身一禮:“臣女不敢。”
皇帝靠在榻後,望着那盞香漸熄的銅爐,忽然低聲說:“謝皇後有時也與你一樣,會不聲不響地說出些叫人意外的話。”
“她也說過,朕若聽不得,便讓她出去。”
“可她從來沒走。”
這句話落下時,他神情并無太多起伏,隻是像一個極久未提往事的人,忽然在風口回頭,看見了幾根尚未枯盡的舊枝。
應如是站着未動,也未說話,隻輕輕行禮。
她不知這是試探,還是偶然露出的心緒。但她知道,這樣的沉默,不該用語言打破。
良久,皇帝道:“坐吧。”
應如是謝恩,緩步在一側蒲團落座,背脊挺直,袖邊垂落如水,神色始終溫而不媚,恭而不謙。
皇帝輕咳一聲,低下頭,指節在茶盞邊輕敲兩下。應如是坐在下首,未動,神情溫然,神色無甚變化。可她心中已經起了潮。
她知道時機到了。
皇帝這一生,不信忠,不信孝,更不信天命。他隻信“有用的人”。太子、三皇子、朝臣、宗室,哪個不是他手中養的棋?可這盤棋已走到盡頭——謝皇後驟逝、儲位不定、三皇子暗起、朝局震蕩。
他看着棋盤,也開始看自己那雙落子的手——還能動幾年?還能撐多久?
她緩緩擡頭,看向皇帝。
聲音如水,柔軟卻不弱:“皇上。”
皇帝未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