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便繼續道:“臣女鬥膽,想與皇上做一樁交易。”
這話一出,殿中頓時靜了一瞬。
皇帝緩緩将盞放下。
他并未說話,隻是将目光移向她,眼神不再隻是探尋,而帶了一種極其冷淡的審視。
“你,”他聲音低沉,“在與朕說‘交易’?”
她垂首,神色未亂:“是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,你是誰?”
“應如是,謝皇後外甥,太傅之女,郡主之身,無官無爵,無兵無權。”
“一個沒進過朝堂、沒寫過折子的女子。”皇帝一字一句道,“你有什麼資格,跟朕談交易?”
應如是依舊恭敬:“臣女無資格,但臣女有籌碼。”
她擡眼望向他,目光平靜,卻有一種奇異的堅韌,像是鋒刃未出鞘,但寒意已經撲面。
“臣女所求不多。聖上隻需點頭,助臣女一事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如今尚不可言。”
“那你要朕拿什麼換?”
她一字一頓,語聲不高,卻清晰至極:
“臣女可延聖上三年壽命。”
*
“放肆!”
皇帝手一頓,案上的茶盞被他推倒,碎裂聲在香爐之後回響一圈,宮燈晃了一下,整個乾清宮仿佛都為之一震。
“你一個黃口小兒,竟敢詛咒朕?”
應如是沒有動,仍然跪坐原地。
她的聲音比之前更低:“臣女不敢咒聖上。若非聖上已病,臣女豈敢言延?”
她不慌不忙地繼續:“聖上并非不知,宮中太醫開出的藥方,服了這許多,病勢卻未減,反倒漸重。臣女自知非太醫,亦非什麼神醫,所識所學也不過耳聞目染。但臣女敢言一件事——”
“若無外助,以現下調養之法,聖上不過再支兩年。”
皇帝望着她,臉上神色忽明忽暗,仿佛一瞬間有百念千轉。
“那你憑什麼說你能多給三年?”
“臣女不敢自诩,隻能說——有别法。”她語聲極穩,“調息配膳,配香佐湯,溫針引氣,非是當今所習常規法門。也許稱不上‘可治’,但以命為尺,可拖延三年。”
“聖上若願意,臣女便獻上此法,日日入宮,親配藥膳、親辨香方,不讓旁人插手。”
她微微頓了頓,語氣忽而更低一線:
“聖上若不願……那便當臣女胡言亂語,一切作罷。”
*
皇帝看着她,良久未語。
她不敢擡頭,卻能感到那目光冰冷,正如冬日落雪,能凍透一身骨。
可他終究沒再拍案,也未再怒喝。他隻是慢慢閉了閉眼,像是在咀嚼她這話中的成分。
她知道自己是在走鋼索。
她提出的“交易”,其實說好聽了是救命,說難聽點,是一種變相的威脅——我知你不肯立新儲,我知你在拖局,那便由你親自活着,看着這局局落誰手。
你若不幫我,我便讓你病入膏肓,藥石無醫。
她敢說這些,是因為她看出了他心中最不能提的那一點:
——他想活。
不為子孫,不為後代,隻為自己。
她的籌碼很賤——不是金,不是兵,不是人心。
隻是“命”。
可這恰好,是他最缺的東西。
*
她再次開口,語聲如玉珠落盤,字字清明:
“臣女知這等言語,大逆不道。”
“但臣女也知,聖上并非信言語之人。”
“您信的是代價。”
良久,皇帝才道:“你若騙朕,哪怕騙一個月——”
“臣女騙得了一月,也騙不了第二月。”
“若無效,聖上不必動手,臣女自己來領罪。”
“……若有效呢?”皇帝語聲沉沉。
她垂眸:“臣女所求之事,屆時再請聖上裁斷。”
“臣女不敢多求,隻求一句話——當臣女所求之時,聖上肯聽。”
*
香早已熄了,銅爐邊隻剩下一線灰白,風一吹就細細碎碎地散了。
皇帝坐在榻上,閉目良久,仿佛困乏極了,又仿佛在細細衡量這世間一場不值一提的“意外”。
半盞茶後,他才終于睜開眼,聲音低而幹澀:“你來乾清宮時,可帶了什麼?”
應如是心中一凜,想起了藏于袖口中證據,仍語聲如常:“無足挂齒的東西,陛下若想看,臣女呈上便是。”
“罷了。”
他看她一眼,目光說不清是冷還是沉:“你方才那番話,不是小事。留在朕這宮中,若要一語作準,需有憑信。你若真要與朕換命三年,往後再進宮,帶上你要說的事,朕隻給你一次機會,你可要想好了。”
應如是低頭行禮:“臣女謹記。”
他靠回榻中,忽而似漫不經心道:“今日是好日子?”
她一怔,繼而垂目:“是。”
“你原本應該出嫁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他輕笑了一聲,不帶怒意,卻透着一股難言的意味:“嫁顧家,是太傅府的意思,還是你自己願意的?”
她心頭一跳,仍答:“……臣女不敢抗命。”
皇帝點了點頭,似在聽她說話,又像在聽自己的呼吸。
許久,他語調微頓,像是随口一句:
“回太傅府吧。”
她心口倏然一緊。
那語氣,不高不低,不急不緩,像是把她從一場困局中抽了出來,又仿佛什麼都未說,什麼都未改。
他沒有說“這親事免了”,也沒有說“婚期延後”。
但那一句“回太傅府”,是帝王于棋盤之外撥出的一指。她應了,他也應了。兩人都不需把話挑明。
應如是低頭一禮,語聲溫緩:“臣女謹遵聖命。”
她沒有問“為何”,也沒有說“謝恩”。因為她知道,皇帝不喜歡人言情。他不信忠心,也不憐苦楚,但他信效用,信對局。
*
她緩緩起身,退身三步,跪地再拜。
“臣女告退。”
皇帝未應,隻揮了揮手,像是風吹開一片水面,連波瀾都未留。
她低頭出殿,腳步極輕,直到踏出殿門一瞬,她才敢真正松口氣。
她知道,她活下來了。
也救下了沈行之。
但這一口氣——她還不能喘得太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