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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廂淨室内,空氣仿佛已凝成了半凝固的漿。爐火燒得極旺,銅盆中藥水翻騰,熱氣與濕氣混雜着,湧上每一個人的鼻息,甚至透入衣襟袖口,貼在皮膚上,叫人連汗都出得沉重遲滞。
應如是站在藥爐旁,一言不發地看着那一排剛燒紅的手術刀緩緩拔出鐵爐。炙紅的刀刃在火光下像剛從地獄裡撈出的錘鐵,滴着熱汁,一碰就要灼穿皮肉。
小春子親自以鐵鉗夾住那排刀刃,一柄一柄放入艾水中急冷,随後又抹以酒精與麻藥,再一次送至托盤上,每一道工序都反複三次,不敢有半分馬虎。
應如是沒有親自動手,但她的眼睛自始至終未離開那一排器具,仿佛在看一列要吞人性命的野獸。
她的眉緊蹙,唇緊抿,一語不發。肩上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濕透,貼在背脊上,風一吹就能聽見布料緊貼皮膚時發出的窸窣響。
“止血棉在哪?”她突然問。
一名侍婢連忙應聲:“已預備三斤,和燒艾絨放在一起了。”
“水銀有麼?”
“有,城東劉神醫送來的,封在瓶中,還未開。”
她點頭:“再叫人去準備炭灰。若實在止不住,就用碳封口。”
說這話的時候,她的聲音依舊平靜,就像她說的是廚房裡宰一隻雞,用不用熱水拔毛而已。
三位大夫站在一旁,神色早已不再從容。為人施刀非他們未做過,斷肢也不是生平第一次,但今日所見,着實遠超他們所能承受的範圍。
不為别的,隻因那人是安王沈行之,是宗室血脈,是昔日京城少年最尊貴的貴胄之一,如今卻躺在這裡,滿身病氣,雙腿潰爛,命懸一線。而那位下令截肢、主導一切者,不是宮醫,不是太醫局司使,而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兒家。
一個不顧規矩、不怕折辱的郡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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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外腳步聲又起,一道略顯熟悉的男聲隐約透進來。
“……姑娘若不回,便是忤逆父命了。”
“老夫人已命人備好轎子,要将姑娘擡回太傅府。府中長輩俱在,等着姑娘過去解釋今日之事。”
小春子面露難色,攔在門外卻也不敢動手,隻能一再苦勸:“太傅府來的是應家二房的姨表哥,還有老太太身邊的嬷嬷……姑娘,要不您出去應一應?”
淨室内,應如是正親手調配最後一碗麻沸湯,藥碗中的液體濃如墨汁,浮着幾根銀針頭,用來試毒。她聽見聲音,卻沒擡頭,手中的動作分毫不亂。
“他們若願跪在外頭,那就跪着。”她淡淡道,“跪夠了再回去回話,說我不在。”
“可……太傅畢竟是您父親……”芷香輕聲試圖勸道。
“是。”她終于擡頭,眼神極冷,“可躺在這兒的是沈行之,是我答應要救的那個人。”
“他們隻看到我帶人闖顧府,卻不管他是怎麼在顧府被打斷雙腿、爛在床上。”
“若他們要我現在就回府向老太太請罪,那先得告訴我——我不在的時候,他們誰救得了他?”
她說話的嗓音不高,尾音微微上挑,卻像利刃在衆人心頭劃過。
門外片刻安靜。
應如是已放下手中藥碗,走到沈行之床前,屈身将手掌覆在他心口。皮膚還是熱的,卻已非高熱之溫,而是一種虛浮的潮濕。體内氣血浮動雜亂,脈象細碎,像随時會散。
她垂眼望着他。
他眉眼緊閉,像沉睡,也像已昏至深淵之下再無知覺。那張曾被稱為“京中雙驕”之一的臉,如今瘦削得近乎透明,嘴唇因脫水而皲裂出血。
她望着他,輕聲自語道:“我不會讓你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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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轉身,她對三位大夫道:“麻沸湯灌他三分之一即可,不必太多,稍遲鈍神智即可。”
她指向三人,安排無比清晰冷靜,仿佛不是站在刀光血影中,而是要做一場最尋常不過的例診。
“事後若救活,他便是你們此生最值的醫案。”
“若救不活……”她頓了頓,“我自會擔下所有後果。”
說完這些,她将一件裹着薄金線的舊袍罩在自己身上,寬袖束緊,遮住手腕,也遮住了方才抖過的指尖。
她走到榻邊,撫了撫沈行之的臉:“開始吧。”
炭火跳了一下。
簾外落葉窸窣,幾片黃葉順風而入,旋落在爐邊,頃刻被熱浪吞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