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時未至,宣政殿外晨霧未散,宮門尚閉,天色灰蒙,宛若尚未蘇醒的深淵。
太監念名之聲尚未響起,朝臣們卻已在東朝房外暗暗集聚。殿前青磚滿地皆是露水痕迹,幾位年長的老臣低聲交談,聲音壓得極低,一如那些從不在明處起勢的波濤。
戶部尚書蘇定安站在隊列前端,手持竹簡,神色比往日更為凝肅。他的袍角被晨露打濕,肩頭披風略顯淩亂,仿佛一夜未眠。他身後數人簇擁相随,其中便有禦史中丞、禮部侍郎、監察禦史等人,皆為舊東宮之人。
其中有人低聲問他:“蘇大人……陛下向來護短,三皇子今非昔比,陛下昨還召見應家之女……我們此番,若是說重了,隻怕……”
“太子之事,蘇某忍了這麼久。”蘇定安沒有回頭,隻一句,“今日若不言,便再無機會了。”
天光漸亮。
晨鐘三響,文武百官依序入朝,朝服曳地,朝靴跫音密集如雨,宣政殿金銮門緩緩敞開,晨風穿過殿口帷幔,将殿中未燃透的沉香吹得一陣搖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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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蕭承鈞今早起得極早。
這一點,值守内侍都知。乾清宮内燭火未滅,陛下披衣聽折,太監接奏章時竟發覺陛下右手食指關節微腫,顯是昨日執筆過久。
昨日,應如是那一番入宮,雖未多語,卻令他沉思良久。
他本想着,不過是個太傅之女,昔日謝皇後外甥,封了個郡主也就罷了。可那姑娘舉手投足間帶着某種不卑不亢的清冷,反倒讓他想起謝皇後初入宮時,也曾如此輕聲自持,叫人挑不出錯,卻又不甘低微。
皇帝心煩。
此時宣政殿前,百官已集。
金銮之上,他穿常朝冕服,面沉如水,目光未落朝中,似在神遊。
太監尖聲喚道:“有事啟奏,無事退朝。”
誰知此聲未落,便有人出班,肅然叩首。
“戶部尚書蘇定安,有本章啟奏!”
此聲清亮,仿佛在沉霧未散的晨空中劈出一道雷鳴。
皇帝眉心微動。
蘇定安這幾年極少上疏,太子被廢後,他雖仍領戶部,然為避嫌,極少參政,更少涉儲事。此番突奏,必非小事。
“講。”
蘇定安上前一步,長揖一禮,言辭沉緩卻聲聲清晰:
“臣今日所奏,非為門戶之私,亦非舊恩之怨,乃是事涉皇儲根基,社稷安穩。”
“臣敢言,三皇子蕭景瑜,近年屢設陰謀,布局深遠,暗中誘引前東宮勢力誤入其局,借以奏請兵權、疏遠舊臣、污蔑東宮,實乃禍心之舉。”
此言一出,朝堂為之一震。
百官嘩然,三皇子之名于今時何等分量?雖未立儲,但自太子被廢後,三皇子一派已成隐然強勢。顧家、德妃,乃至鎮南國公皆為其後盾,再加其本人素來穩重,深得陛下信任,近月更頻頻入内,幾乎每日上殿。
如今蘇定安竟當朝直言三皇子“禍心”,已非指其謀私,而是暗涉奪儲。
殿上瞬時肅殺。
皇帝原本放在玉案上的指尖輕輕擡起,眸色微動:“可有憑據?”
蘇定安沉聲不變,袍袖一拂,将随身竹簡高舉:“臣已命人查出東宮舊屬馮立之近月所行,一為召集邊将之子,二為推設講武堂,三為草拟兵制初稿。”
“而其幕中謀劃所引之源,正是三皇子暗中派人所授,以東宮掌印小吏之名,送密折至禦前,引導天聽,誘陛下疑東宮謀軍,實為移禍東宮、鏟除異己。”
禦史中丞、禮部侍郎此時亦先後出班:“臣等可作旁證。”
“臣可證,馮立之數次赴顧府私會,歸後忽言欲整兵制,前後反差極大。”
“臣亦查得數筆赈邊銀入戶部,于三月間流向不明,而顧府一位賬房所持賬冊與戶部所報完全一緻。銀流、人流,皆有蛛絲馬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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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臉色極沉。
他的目光掃過殿中,落在一排年輕朝臣身上,衆人低首,似無一人敢接話。
整個朝堂仿佛沉入死水,隻有鐘漏輕鳴。
皇帝緩緩道:“此事既涉重臣,又涉朕子,絕不可輕聽輕信。你等若有實據,可交三法司合議,朕自會裁定。”
蘇定安卻緩緩跪下,聲如金石:
“陛下,此事事涉先皇所定宗規——儲位之争,不可有骨肉之禍。臣非為昔日東宮,更非為太子,隻為社稷之穩。”
“陛下可疑臣之心,但不可不察朝堂風向——三皇子謀得過急,已不似儲子,而像是儲敵。”
他一字一句,幾近逼奏。
皇帝的面色在一瞬間變得格外冷峻。他緩緩起身,廣袖拖地,面無表情,隻低頭看了一眼玉案上未及封存的奏折。
那裡頭夾着一封昨夜他才批閱的奏折,來自三皇子内府,說是建議改修北鎮戍卒條例,調邊鎮舊将兩人入都受訓。
那兩人,正是馮立之近日多次私會之人。
他心頭一震,面上卻不露聲色,隻垂眼道:“宣三皇子——觐見。”
四字落地,如冰雷震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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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政殿内,氣壓如山,沉得像是天色未亮時的密雲,一層又一層,壓得滿殿人心惶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