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皇子尚未到場,殿中已有隐隐不安的動靜。
有官員側目交頭,有人低咳掩息。更多的人,則小心翼翼地垂首低眉,避開一切風聲,仿佛一開口,便會被這場震怒波及。
不過一炷香不到,殿門之外已響起傳報聲。
“三皇子到——”
殿中靜了。
那道身影從殿門之下緩緩步入。仍是那身暗金滾墨的寬袍,步履沉穩,鬓角未亂。三皇子蕭景瑜,年不過弱冠,然行止已穩如中年宿将。他面容俊朗清峻,氣質克制冷硬,如寒潭中沉石。
他進殿時,并未如以往那般從容向前,而是在殿門内三丈之地,便俯身長揖,朗聲道:“兒臣叩見父皇。”
這一聲“父皇”,叫得極恭敬,也極冷靜,仿佛今日之事與他毫無幹系。
皇帝沒有回話。
他坐在龍榻之上,面容沉靜如冰,右手拈着玉如意,良久,才擡起眼:
“戶部尚書、禦史中丞、禮部侍郎,今晨聯名上疏,言你謀算舊東宮,引禦聽誤斷,涉兵制之争,意圖借助邊鎮之力,自立門庭——你,可認?”
此話一出,滿朝屏息。
三皇子并未立即作答。他擡起頭,神情沉穩,像是早已知曉這番質問将至。許久,他才低聲開口:
“兒臣不認。”
“兒臣所舉皆為軍務常理、邊鎮事務,太子被廢之後,朝中兵政無人掌事,兒臣不過盡忠職守。”
“至于馮立之、講武堂、邊将子弟……此等事,非出兒臣之意。若他們私下行事,兒臣自會查辦,絕不護短。”
他字字清晰,節奏緩慢,語調不高不低,不卑不亢,卻比任何辯解都更難駁斥。
殿中有人低聲贊歎:“不失為良将之風……”
也有人悄然搖頭:“話說得太幹淨,倒顯推得太快。”
皇帝的臉色卻越來越冷。
他當然知道蕭景瑜說得沒錯。太子被廢,朝中确實空出一大塊勢力真空。邊鎮久未整饬,兵制不明,三皇子手中握着顧家人脈,再加上行事謹慎,于他而言,原也并無大錯。
他甚至在過去兩年裡,一次次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謝皇後薨後,他對顧家早有忌憚,但三皇子與德妃從未越界,朝中有人推舉德妃為後時,三皇子也未曾多言。至于應如是、沈行之、甚至顧家那一連串混亂,他也可當作“年輕人意氣”,全當不見。
隻要朝局穩定,儲位無人逼宮,隻要天下人仍稱“聖明”,他便懶得多管。
可今日——今日這密折、銀賬、講武、禦史、舊東宮……是結黨、是引軍、是禍水東引,是“儲君争位”最忌之事。
皇帝的眼神從冷靜,慢慢浮上一抹壓抑的怒意。
“你以為朕不知你謀深?”他嗓音低啞,一字字往下壓,“你設局、留線、用人,全避開你自己的手。太子被廢,是他自己亂;應如是被逼婚,是顧家所謀;沈行之身死骨折,是舊事翻案的餘波。”
“朕若不細看,真以為你清白得像一張白紙。”
這番話已非訓誡,而是怒斥。
三皇子終低下頭,未再辯解。
殿中空氣已幾近凝滞,連宮門外傳來的風聲也變得遙遠。百官無人言語,太監們皆跪伏地面,不敢作聲。
皇帝緩緩閉了閉眼,像是将一口烈火生生壓進胸中。
“宣政殿,不是你擲骰子的場子。”
“你是朕的兒子,是皇子,不是弄權的戲人——”
“你今日若為旁人,朕立刻削籍、充軍。可你是朕的骨肉,朕……不能斬你。”
他終于開口,聲音如金石斷裂:
“即日起,蕭景瑜禁閉宗人府,令其謝恩自省,革去一切差遣,不得參與朝政。”
“宗人府日夜守門,令德妃不得探視,不得遣人通傳。”
這道旨意,如同寒冰落地,碎得滿朝驚魂。
三皇子聽罷,擡頭深深望了一眼父皇,仍未辯解,隻低頭應道:“……兒臣,領旨。”
他轉身出殿,步履依舊沉穩,背影卻隐有頹意。
*
宣政殿的鐘聲再次響起,宣告今日早朝已畢。
百官陸續退散,低聲耳語,殿外秋陽初升,陽光刺眼,天卻更涼了。
*
那一日之後,京中流言四起:
——三皇子被禁。
——戶部查賬,顧家亦涉。
皇帝仍未明言繼位人選,隻将政事一如既往地批示,仿佛什麼也沒發生。但朝堂中人都知道:局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