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未深,夜雨卻下得狠。
窗外雨聲嘩嘩,像是一張巨大的布簾蒙住了整個天地,把屋内屋外的界線都沖刷得模糊起來。天光晦暗,濕氣從地磚縫隙中冒出來,黏在衣袖腳邊,像是潮水漫過腳踝的冷。
應如是坐在沈行之榻旁的藤椅上,手裡攥着一方疊了又疊的汗巾。桌上的藥爐已經停火,隻剩下淡淡一縷冷香溢在室内,像是草藥煎得太久後的澀味,殘留不去。
沈行之還沒有醒。
從截肢手術結束到現在,已經整整兩日。他高燒了一天半,直到昨夜三更才緩緩退下。熱一退,脈象就變得極弱,像是人從一場狂奔後跌入泥沼,終于不動了,也安靜了。
可他還沒睜眼。
她并不驚訝他動不了,也不驚訝他說不了話。沈行之的病,是她親眼看着一點一點走到這一步的。最初隻是手擡不高、腿力不足,到後來話語變慢、咬字含糊,再到現在四肢僵冷、舌根幾乎無法控制。
這些她都知道,甚至早就替他計算過時間。
可他還沒醒。
這是她唯一無法掌控的事。
她坐得太久了,背脊僵得發酸,手指像是陷在布巾的褶皺裡也忘了松開。夜裡溫度沒有降,反而因雨而變得更加沉悶,屋中一爐一爐換過的湯藥已将空氣染得像個藥房,熏得人頭昏腦漲。
可她不敢離開。
哪怕隻是去外頭換口氣。
她怕她一走,他就醒了。
怕他醒來時沒人守着,怕他睜開眼第一眼是帷帳、是屋梁、是空無一人。怕他意識還在,卻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,是還在人間,還是在那段被困住的黑裡。
她靠近榻前些,将手輕輕覆上他的額頭。還是微涼的,血氣未回,像是爐火熄了之後殘留的那點微溫,隻能靠餘熱吊命。
她低頭貼近他耳邊,輕聲道:“沈行之……你聽得見我嗎?”
沒有回應。
她沒有失望,隻靜靜地垂下眼。
他現在的身體不可能回應她。他的喉嚨、舌頭、聲帶、肺部、四肢,全都像是慢慢封閉了的門,連氣息也隻能一點點地透出來。她知道。她甚至在術後親自檢查過他的瞳孔反射和神志狀況——當時微有反應。
可那是兩日前。
兩日高熱,足夠讓一個人燒掉神志。
她最怕的就是這個。
沈行之若真的燒壞了,那她……就真的什麼都救不回了。
她不信命,穿過來這些日子,已經改過太多人的命,也從無數次“不可能”裡掙出過一線生機。可這一次,她心裡是真的虛。
他那雙眼睛那麼倔強、清醒,一直以來從未真正被病痛打垮。哪怕失禁、哪怕吐字不清,他都沒有真正崩潰過。他是知恥、知痛、知羞、知望的人。
若真讓一場燒把這一切燒沒了,那才是真的死了。
她手指輕輕摩挲着他手背的皮膚。那是一種奇異的溫度——不算冷,卻也沒有活人該有的溫度。像是軀殼還在燃燒之後未完全冷卻的骨瓷,泛着淡淡的蒼白。
他現在像什麼?
像一尊破裂的神像。
曾經的沈行之,在京城是何等少年?如今這一身瘦骨嶙峋、血肉未斂的殘體,若不是她親眼看着變化過來,怕是連認都認不得。
雨敲在窗紙上,細碎密密。
她低頭,輕聲對他說:“你還活着。”
“你這兩天是燒得重,但我知道你不會走的。你舍不得。”她勾起一點唇角,苦笑,“你那麼小心地護住這點命,好不容易熬到現在,怎麼可能輕易撒手?”
“你睜開眼看看我。”
她語氣極輕極緩,像哄一個困倦的小兒:“你不是怕死。你是怕死得沒人知,怕連最後一個想說的人都聽不見。”
“我在這兒。”
“你隻要睜開眼,我就聽得見。”
*
時間一點點過去。
她沒有睡,也沒離開。
榻邊的藥盞換了一盞又一盞,她親自守着煎藥、試溫、喂藥。沈行之無法吞咽,她便調藥性改為極淡的流湯,用綿布蘸着點點送入口中,哪怕他咽下一口的時間需要半柱香,她也願意等。
小春子幾次過來,想說什麼又止住。她揮了揮手,示意他别出聲。屋裡太安靜了,安靜得她甚至能聽見沈行之那幾不可聞的呼吸聲——還在,就好。
夜漸深。
她仍坐在榻邊不動。
窗外雷聲遠去,雨變得稀稀拉拉,像是終于下累了,天也該亮了。
應如是合了合眼,手還搭在沈行之的掌上,另一隻手在膝上無意識地扣着脈點。
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等待。
從他第一次呼吸困難開始,她就知道,這場病最終會把他困在自己的身子裡。他會慢慢不能動,不能說,不能吞咽,不能呼吸,不能眨眼……直到整個世界都與他隔絕。
但隻要腦子還在,隻要他還能“想”——
她就不會放棄。
*
天光終于微亮了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徹底停了,隻剩下濕氣留在磚縫裡、梁柱上、屋脊之間,像一層洗過天地的清冷。
應如是靠在藤椅上,側着身,仍望着榻上的人。
沈行之還沒睜眼,但呼吸比昨日更穩了些。她能夠分辨——那不是斷續的殘喘,而是真正的呼吸,極慢極淺,卻是活人的節律。
她的手指依然貼在他掌背上,一夜未移。
晨風透過窗隙吹進來,裹着幾絲草香與殘涼。屋中帷帳未卷,藥香與夜潮混在一起,仿佛這方密閉空間就是與外界割裂的小小疆界。
她閉了一會兒眼,再睜開時,天色已泛出灰白。
忽然間,她察覺到他手指下的皮膚微微一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