極輕極輕,像是皮下有一絲氣脈流動,又像是肌肉某一處輕微抽動。她猛地一頓,随即傾身俯下,目光落在沈行之的臉上。
他的眼皮動了。
那是一種極緩慢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顫動。像是薄冰下的一滴水,從寒凍中掙紮着浮出來,欲碎未碎。
應如是屏住呼吸,眼神緊緊鎖在他眼角。
下一瞬,沈行之終于睜開了眼。
他睜得很慢。
眼皮似灌了鉛,像是從泥中撈出的傷翼,顫巍巍地拉開一道縫。他的眼白布滿血絲,眼神幹澀混濁,起初甚至沒聚焦,隻是呆呆地看着前方。
應如是不動,隻輕輕俯身,把自己的身影投進他視線之中。
他的目光頓了頓,遲緩地,緩緩聚焦在她臉上。
像是費盡千鈞之力,才終于看清一個人影。
她與他對視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。
她沒說話,他也無法言語。
但那一刻,他的眸子裡浮出一絲極輕微的神情——不是茫然,不是迷惑,而是認得,是熟悉。
他在看她。他認出了她。
她心頭那根繃了一夜的弦,在這一刻突然斷了。
不是松懈,是被瞬間沖散的情緒撞斷了。
她輕輕擡起手,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你能看見我,是嗎?”
沈行之的眼珠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。
這點輕微的動作,勝過世間千言萬語。
她閉了閉眼,輕聲道:“你還記得我。”
“你還醒着。”
“你沒有燒壞。”
她的聲音哽了一下,但很快咽下去,沒有讓情緒漫開。
這不是慶幸,而是一種苦澀的安定——他還在。
即便軀殼殘破不堪,舌頭無法動彈,四肢全無力氣,但他還在。
他的魂還在身裡。
她再次俯身,臉靠近他幾寸,認真地望進他眼底:“聽得見我就眨一下眼。”
沈行之緩緩、遲鈍地眨了一下。
她深吸一口氣,再開口時聲音帶着一絲真正的溫柔:
“好。我知道你聽得見。”
她伸出手,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濕氣,那不是淚,是長久閉眼後睫毛下聚起的一點水汽。但她仍以極輕的力道,将那水珠拭去,像是在擦拭某種沉重的灰塵。
“你睡了兩日,我沒走。”
“你被擡回來時燒得快不醒人事,身上全是傷……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醒來。”
“但你睜開了。”
沈行之的眼神仍在她臉上停着,像是拚盡力氣要将她的面容牢牢記下。哪怕他的眼睑已開始微微顫抖,哪怕每一次眨眼都像是一場苦戰,他仍未移開目光。
應如是輕輕握住他的手,唇邊浮出一點極淡極淡的笑:“我知道你什麼都做不了。你不用動。”
“你隻要醒着就好。”
“你醒着,我就知道——我們還有時間。”
她說得極慢極輕,仿佛在喃喃念給自己聽,又像是在對他做一場無聲的允諾。
沈行之的眼神動了一下,像是回應,又像是一種遲鈍的悲涼。
他也知道,他隻能睜眼。
他無法握住她的手,無法說一句謝謝,無法告訴她這兩日他是否感受到她守着自己。哪怕他心裡有山崩海嘯、驚懼悲喜,出口也隻是一雙眨動緩慢的眼。
他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。
而她,還在外面,伸手替他撐着這一方薄而破的世界。
*
晨光終于透進窗格,落在屋内的青磚上。
應如是起身,輕聲喚來屋外的小春子,低聲交代:“他醒了。去熱藥。再讓人去煎參湯,别太濃。”
小春子險些失聲,哽着一聲“啊?醒了?”
應如是轉頭看他,語氣不重:“别喊。他能聽見。”
小春子連忙點頭,低低應了下去,轉身就退。
屋裡又恢複了安靜。
應如是回到床前,帷帳未掀,隻拉開一角透氣。她坐下,重新握住沈行之的手,輕輕一捏。
“你放心。我在。”
“哪怕你現在說不了話,哪怕你動不了,我也能替你撐住。”
“哪怕全天下都以為你活不成了,我也不信。”
沈行之的眼微微一合,像是累了。但那并不是意識不清,而是終于放松之後的微妙倦意。
他在她面前,終于可以閉眼再睡。
他知道她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