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已深。
禁閉她的這座偏殿,冷僻安靜,宮人言笑不能高聲,連落葉也似有忌憚,落在台階上的聲音軟得幾不可聞。
蘇箴言坐在雕花矮榻前,未施粉黛,也未更換朝服,隻披着一件素白軟褥,腰身筆直,姿态一如從前——端正得沒有一絲怠慢。哪怕此刻她不過是個“待罪之妃”。
她低着頭,面上神色無悲無喜,隻一雙眼沉如死水。案前茶盞未動,連輕煙都冷了。
這一日,已是她被幽禁的第二日。
一切來得太快。大皇子舉兵謀逆,事發當天即被七皇子統領羽林衛鎮壓,宮中守衛大亂數刻,旋即平息。皇帝未曾離宮半步,反而當夜便下旨徹查謀反諸人,而她——蘇箴言,被那一道聖旨,困于此地,靜候“處置”。
她不是第一日身在帝王家了。
可這一回,她第一次如此徹底地覺悟:老老實實、不問不争、不怨不懼,根本不意味着安全。
她一向端莊溫婉,是前太子妃、今大皇妃,是“最讓人放心的女子”,她從不幹政、不結黨,不插手内外務事,隻謹守規矩,謹慎行事,奉夫為天,盡妻之道。
她也确實想過,既然嫁了,那便不悔。男人可以薄情寡義,她卻不能失禮失節。哪怕知道大皇子與她之間并無真正情分,她也甘心守着這場婚姻——守着家族的體面,守着她母親曾說過的那句:“你若穩當,他便不能棄你。”
可她錯了。
不是她不穩,而是這個男人從未有過心。
她坐在殿中,靜靜望着那隻封口的密函。
那是昨日傍晚有人“好意”遞來的,說是宮外傳來消息,大皇子籌謀數月,密令藏兵于南苑,暗通禁軍,但因節度疏漏,被七皇子識破,提前調動羽林衛,才得以扼殺叛亂。
而密信中所言,主使謀反者,竟是——蘇家。
連帶她這個“蘇家嫡女”,也赫然在列。
她看着這封信的時候,腦中竟是空白的。
她曾以為大皇子再如何冷漠,也總還有些“顧念”——畢竟她自嫁入以來,從不多言半句,從未妒寵争權,從未逾矩。但她忘了,他從不是一個會顧念旁人的人。他向來隻在意結果,隻信算計,不信情分。
而她,恰好是最方便的那一個。
她坐在他身邊六年,枕席與共,事事謹慎周全。大皇子曾笑她“性情太靜”,也曾随口說“旁人學不來你的周全”。她聽着,隻當是褒獎,從未生疑。
可現在她才知道,那種“周全”,在這場權謀裡,不過是“易控”。
蘇箴言緩緩閉上眼,風從窗紙縫裡灌入,帶着一絲淡冷。
她想起那夜燈火未息,傳出的哭聲、跪求聲、金甲踏地的轟鳴,還有……她那位丈夫的沉默。
是的——沉默。他從未出現。
哪怕一紙傳信、一道隻言片語,隻一句“你不必怕”,他也未曾給。
她本是大皇妃,身為妻子,若她涉事清白,若她确非同謀,若他有意保她,此刻該當早已召她入殿說清,或遣人自皇前請命保全,可沒有。
什麼都沒有。
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“他隻是太忙”“他還未察清局勢”這樣的話。
她明白了。
這一切,從頭到尾,就是一場安排妥當的棄子之局。
她,就是那一子。
——蘇箴言終于意識到,哪怕她一世溫順、步步為營,仍抵不過對方一句話、一個推托、一道聖旨。
“蘇氏擅權,大皇妃暗通外黨。”
這一句,已夠叫她百口莫辯。
她眼中湧起一陣幹澀的灼痛,喉頭仿佛被冰封壓住,良久,才緩慢地、幾乎艱難地,自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輕笑。
“原來是這樣……”
她呢喃着,自語般說出這五個字。
原來她以為靠着忍耐可以換來一線安穩;原來她以為以身赴嫁、尊夫守禮就是女子最大的武器;原來她以為“順從”可以免禍,可以保全父母兄弟。
原來,一切不過是笑話。
她緩緩起身,走到銅鏡前,鏡中之人眉目如舊,卻面色蒼白,唇線緊繃,眼神沉靜如水底石。她看着自己許久,竟覺得有些陌生。
她過去幾年究竟在等什麼?等他回心轉意?等他念及夫妻情分?
還是,等他“賜她生路”?
——蘇箴言忽然覺得可笑。
“我從未指望過他愛我。”她低聲道。
“可我也未曾想過……他竟狠得下心,要将我送上這條路。”
她轉身,望向殿外,那株槐樹的葉子被風卷下,一片片灑落,仿佛也無聲哭訴着深宮之冷。
她忽然想起,那位如今已封為郡主的應如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