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是将時間再壓得緊了一些。

原定的婚期是臘月初九，那是老太太提出的，既合喜事吉日，又避了皇曆禁忌，正好還是沈行之的生辰。可她已将所有環節提前——大婚定在臘月初一，若一切順利，她能趕在沈行之十九歲生日前，嫁給他。

她不敢更晚了。

她在夜裡一邊翻着織坊送來的紅妝繡布，一邊望着他沉沉的側臉。沈行之已經瘦得脫了相，枕邊鋪着厚厚棉墊，防止他耳骨壓壞。他偶爾痙攣時，殘肢會劇烈跳動，她隻得用軟帶輕輕固定，以防止不自覺的踢動帶來肌肉撕裂。

他不知道自己的壽數還剩幾日。

可她知道。

這婚事，在某種意義上更像一場葬禮前的應許——她要趕在天命覆下之前，将他留下的最後一點意志，妥帖收好，不叫人說一句“他這一生，什麼都沒得到過”。

*

那日下午天陰得早，方過申時，天色就已全然沉下去。北風翻卷着細細沙塵掃過安王府角門的紅漆門檐，卷起幾張尚未貼牢的喜報紙角，折出了沉默中的幾分寒涼。

屋内爐火旺着，應如是在一張厚實的榆木矮幾上攤開了婚禮用的禮物清冊，一一核對回禮與賀禮的去向。她指尖微涼，火爐烤得皮膚幹裂，她卻沒有起身避開，隻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不遠處榻上沉沉半躺的沈行之。

他戴着特制的棉圍，防止下颌因徹底失力而垂落。她每日替他裹緊一次，又怕他不适，特地讓木匠在棉圍内縫入最細軟的綢面。那條圍子如今略微松了，她起身繞過幾案，蹲下身為他重新系好，手指極輕極慢，仿佛生怕打擾他最後一點平靜。

“吉時定了，午時初刻。”她輕聲說，語氣平淡，卻因那低啞的溫柔而令人難以忽視。

沈行之微慢地眨了一下眼。

她看見了，便走過去拿來字闆，一張全新定制的六十格坐标闆，每個字母和詞組都藏在細密的排布中。他眨眼越來越費力，她便換成了“列固定、行判斷”的法子：逐一念出每一橫排内容，等他在相應那排處緩慢眨眼，再繼續橫向定位。

她念得耐心極了：“第一排……第二排……第三排……”

直到第五排時，他終于輕輕合了一次眼。她立即止住聲音，換成念列，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

“八。”他又眨了下。

第五排第八列，對應的是：“娶。”

她沒有笑，隻是握着字闆的手微微發緊。

“你不必這樣說話，我是一定會嫁的。”她把字闆擱下，扶住他右側早已因肌力消退而瘦削的肩膀，用掌心輕輕推了推那塊已難再發力的骨節，“你隻管看着我就行了。”

沈行之又眨了下眼。她知道，他想問什麼。他是想問，這世上還有誰，會在這種時候、這樣的光景下，甘願嫁給一個已然沒有來日的人。

她低頭吻了一下他幹裂的額角。

“因為你還在。”她一字一頓，“而我，隻想和你，一起活完這一段時間。”

他喉間低低動了一下，發不出聲。她卻立刻意識到了什麼，轉身從一旁櫃中取出導尿器與清潔布料，為他解開腰間系帶。那條粗布長褲她早已換成輕便開合的軟扣式，隻需輕擡他腰側，便可在不翻身的前提下完成。

她沒讓下人幫忙。她早就習慣了。

灌注、清洗、消毒、固定，她動作穩而快，既不遲疑，也不憐憫。她知道沈行之最受不了别人憐憫他，而她也不是來可憐他的。

沈行之的眼神一直在看她。那是一種極緩慢、極難察覺卻堅定存在的凝視。他仿佛什麼也說不出來，卻又仿佛把所有情緒都已經說盡——他知道時間不多，他也知道她明白。

她深吸了一口氣，從屋角拿來那卷紅綢，展開來，問他：“這個喜帕你想挂在哪？我們不走全禮制，正廳太麻煩，我想挂在你床頭上方，你怎麼看？”

他遲疑片刻，然後眨了下眼。

她會意，拿過字闆，一頁頁翻到“肯定”頁碼，然後又依次比對——他選中了第三個字，“好”。

她笑了笑，沒有說話。隻是将紅綢輕輕鋪在他身旁，壓住他已經無力握緊的指尖。

“這幾日我可能不常在府中，小春子會跟着你。”她輕聲，“你别怕。”

他說不了“我不怕”，但他眨了一次眼，然後那眼神，就那樣安靜地落在她臉上。像是在說：你在，我就不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