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越往裡走,屋中炭火氣息越濃,仿佛想将初冬夜氣全部驅走,卻也掩不住那隐隐一絲潮濕腐壞的氣味——是殘留在鼻腔深處的病氣。
芷香正在爐邊燒熱水,聽見動靜立刻起身行禮:“姑娘,王爺自午後便覺異常,先是發冷,後來就一直沉睡不醒,唇色……也不大對。”
她不等她說完,已快步繞到榻邊。
沈行之半躺着,頭偏向床内側,一隻手掌軟軟垂落,眼睫覆蓋着青灰的眼圈。他的嘴角微張,口唇蒼白帶紫,下颌似無力支撐般微微垂墜,鼻翼微動,卻呼吸極淺,連胸腔的起伏都幾不可察。
應如是蹲下身,掌心托住他面頰。果然,是冷汗透衣。他的額頭不燙,反而出奇地涼。
“這不是發熱。”她喉頭一緊,幾乎是脫口而出。
她極快地取來銅匙掀開他的眼皮,隻一眼,便心如沉石——瞳孔雖未散,反應卻遲緩無力,眼球幾乎無轉動能力,僅有極緩的一絲震顫。
這是低血氧。
她幾乎立刻判斷出,這是呼吸肌極度衰弱,進而導緻肺泡通氣量驟降。他已陷入“呼吸衰竭前期”,也就是ALS最終階段最危險、最棘手的一段時間——她早該想到,前些日子他夜裡常醒來喘氣困難,白日咽喉幹澀,說不出話,如今已發展至此。
“别慌,小春子,備姜汁與蔥白水,用黃銅壺溫着,再取銀針一套。”她語速極快,卻壓着不讓慌亂。
沈行之的呼吸像一個老舊風箱,每一下都拖得極長,極慢。他鼻腔微動,但無法完成深吸,口中氣體若有若無地逸出,有幾次甚至幾近停頓。
她趕緊取出随身帶回的通竅香油,點在他人中與耳後,又用銀針迅速刺在他合谷、列缺、膻中等穴道,再覆以熱手爐交替溫敷,試圖刺激其中樞呼吸反射。
她又翻出自制的薄荷膏與辛夷鼻膏,塗在他鼻翼兩側與唇下,引氣入肺。他喉中“呃”地一聲輕響,眉間略動,像是感受到了這點刺激。
“不能睡。”她壓低嗓音,在他耳邊輕喚,“你現在睡了,可能就……再也醒不過來了。”
他的眼睑極微地抖了抖,緩慢地睜開了一線。
那目光落在她臉上,像是一潭被風吹皺的幽水——明明無言無力,卻又仿佛帶着什麼情緒,不是驚懼,也不是掙紮,而是一種極淺極淺的安然。
那目光竟還在安慰她。
應如是的指節微微一顫。
她低頭輕撫他的臉,喃喃道:“别安慰我……沈行之,你這樣我一點也不安心。”
她取來軟布與消毒水,替他清理鼻下涕痕與口角分泌物,小心将他的颌骨托住,協助他口腔閉合,避免進一步氣體散逸,之後又為他翻身——這是她每日必做之事,卻在今夜變得格外沉重。
他如今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,雙下肢早已完全失控,殘肢偶有不自主痙攣,肌肉僵硬中仍會發出細微戰栗。她翻身時手臂滑過他那處早被截去的膝以下部位,隻覺殘端肌肉一陣陣跳動,像是痛,又像是懼。
“我知道你疼。”
她按住那處微微起伏的皮下痙攣處,一邊施以輕揉,一邊覆上幹熱毛巾緩解。屋外風聲呼嘯,像是寒潮逼近,她卻汗出如雨。
他看着她,一動不動,隻眨了一下。
她便俯低身子,輕輕貼上他的額頭,用最平穩的聲音說:“你别怕,我在這兒,沈行之,我不會走。”
床頭銅燈輕晃,她的影子斜落在他面頰上。那一瞬,他喉頭低低湧出一聲嘶啞,像是一縷瀕死的氣息,亦像是……回應。
應如是閉了閉眼,終究将那口悶在胸腔的冷氣咽下,重新提針,回身命小春子守在外間:“今夜不準有一點人靠近,出了事,我自己擔着。”
然後,她重新坐在他身側,十指輕扣他掌,聲音低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:“撐住。我知道你難受,但你……還不能走。”
“沈彥在查,蘇箴言也在查,我今天去見了一個人,她什麼都不說……但我知道,這事,快有結果了。”
他的眼角又輕輕動了一下。
應如是閉了閉眼,靠着他床邊低聲道:“你要活着……不然我找再多證據,有什麼用?”
她說這話的時候,聲音輕如風中燈火,卻從未如此笃定。
——沈行之的眼睛還睜着,在這一切痛楚與虛弱中,那一雙眼,卻仿佛成了她心頭最安定的一點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