燭光撲朔,堂中幾個錦衣衛正在吃飯。
時淺扶着潮濕的牆壁艱難坐起,他不是沒有做好過心理準備,當那場狂風夾着毒煙擴散全城的時候,他就深知自己這次脫不了幹系。
但他決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局。
娘竟然是前朝神算一脈的後裔,難怪他天生就擁有一雙青色的瞳孔。
“神算”兩個字早就是過去式了,太曦建國後,太祖皇帝将“神算之術”視為“巫蠱禍亂”,不僅下令焚毀了所有的典籍,對民間的宗門教派也一并進行了清洗。
如果錦衣衛說的都是真的,那麼娘私通萬流為先祖報仇倒也天經地義。
但,如果娘真的提前就知道萬流偷襲白沙洲的計劃,她大可以在祈雨祭祀風起之後就将他帶到更安全的地方,而不是反其道而行,又讓他重新回到滿是毒煙的城内。
萬流軍确實在找他,但人家嘴裡的原話是“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”
這說明敵人并非特别在意他的死活,能活捉最好,真的弄死了也無傷大雅。
獄裡陰冷,時淺的喉間瘋狂地湧出血沫,仿佛五髒六腑都在翻滾,他摔在地上大口喘息,腦子卻愈發清醒。
娘不可能不知道通敵叛國的罪名有多重,如果她真的是奸細,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直接交給萬流,因為一旦落入太曦之手,他必死無疑!
時淺閉上眼睛,耳邊似乎還回蕩着母親的聲音——“你一定能活下去!”
他想活。
他如果死了,就再也沒有人能幫娘洗清冤屈。
他必須要活下去!
時淺喘了口氣,用拇指擦拭着唇角,咽下一口血。
牆角邊扔了一床破草席,他抽出半截雜草,将草用作乩筆,點着血漬在地畫寫下卦紋。
天發殺機,移星易宿;地發殺機,龍蛇起陸;人發殺機,天地反覆。①
寫完複雜的卦紋,時淺的手腕開始微微顫抖,他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才能握緊那根草,繼續在卦紋的中心處寫字。
姓時名淺,字靖舒,正德十五年,五月初五,卯時。
這是他的姓名和生辰。
再到寫完這行字,全身的傷口同時裂開,血如潑墨濺在地上,時淺忍着痛,将草尖稍稍往下,點在地面。
青色的瞳孔折射着冷光,眼白卻在此刻泛起了血絲,一字一頓念道:“天卦問命,神啊,請谕示此人的過去、現在和未來。”
大牢卷起了瘆人的寒意,燭火無風自動,在青磚上投出扭曲的暗影。
時淺豁然扭頭緊盯着過道,感覺到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靠近,耳畔掠過陰風,仿佛有另一隻手握住了乩筆。
移動,移動,再移動。
草尖如活了一般,又在灰塵上寫下幾排潦草的卦紋。
那不是普通的文字,是需要用手撫摸才能感知谕言,天卦者一生隻能為自己求一次卦,不到窮途末路,決不能輕易起卦,否則亵渎神明,必遭天譴!
“父慈母愛,但親緣疏淺。”時淺單手握草,另一隻手解讀卦紋,“少年罹劫,命運坎坷,抱淩雲之志,歎折腰損節,但深緣冥冥,恩怨終冰釋,同舟赴月橋。”
時淺眉峰緊蹙,他自懂事起曾多次為他人天卦占命,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自己起卦,竟然會是這般模棱兩可的判詞?
來不及管這幾句話到底什麼意思,時淺繼續撫摸,低低念出口:“過去,兵燹在東,戰火已經燃起來了,此子得貴人相救,幸免于難,但……太曦大敗!五萬亡魂不得安甯!”
一字不差,說明卦紋沒出錯。
他的手往下輕滑,嘴角緊抿成一線:“現在,此子身陷囹圄,百口莫辯,但生門已現,死劫未至。”
時淺微微一愣,看着手背上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,不可置信地道:“那怎麼行?錦衣衛說搜出來我娘私通萬流的書信,如今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,皇上不殺我,難平天下憤恨。”
他似乎聽見耳邊傳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聲,帶着不屑和玩味,讓他後背蓦然發麻。
時淺撫摸最後的卦紋,手指才摸上第一個字,動作便停頓下來,仿佛無法相信一般,片刻後加快了速度,反反複複地摸着。
沒有?
什麼都沒有?
時淺全身發抖,歇斯底裡地質問:“未來……為什麼沒有?卦仙,快告訴我未來寫了什麼!”
燭火“噗”的一下直接熄滅,青磚上扭曲的暗影也消失不見。
大牢裡恢複了死寂,時淺呆坐在牆角,過了半刻才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。
錦衣衛剛剛吃完飯,刀鋒般的目光掃過角落裡的他,唇邊一笑:“想起來了嗎?若是還想不起來,晚上我們繼續想,不着急,咱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。”
時淺用腳尖擦去地面上的卦紋,和錦衣衛對視,聲音沙啞:“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”
錦衣衛踹了一腳門,眼神陰枭:“我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