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婆婆猶豫了一下,将時淺交給那人。
時淺不想走,但這個人用力一拽,幾乎要将他摔倒。
他們沿着冰湖繞到了另一座山腳下,一擡頭,巨大的青銅門就建在山壁之上,一隻叫不上名字的兇獸虎視眈眈地盯着下方,黑鴉盤旋在天幕間,發出沙啞的低鳴。
時淺緊張的咽了口沫,看見兇獸注視的方向擠滿了人,聽見聲音同時轉頭,露出無數張驚恐的臉。
引路人帶他上前,對為首的大祭司說明了情況。
大祭司也身着白色法袍,拇指帶着一枚紫色扳指,他翻着手裡的名冊,打量起時淺。
引路人上前一步,很是好奇:“這麼小的孩子,扔進去和殺了他有什麼區别?修羅場的門隻要一關,最後就隻有一半的人能活着走出來,他這不是羊入虎口?”
“呵呵。”大祭司笑起來,“高韻膽子倒挺大,不僅背叛教王,最後還想着同歸于盡,給教王氣的暴跳如雷,命令遠征軍搜捕她的兒子時淺,最好能活捉回來讓她看看背叛的下場,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,那麼小的孩子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,原本這事也就罷了,時淺落在太曦人手裡也是死路一條,結果白沙洲大捷的消息剛剛傳回來,容妃就不知從哪裡得知了這個孩子的事,立刻飛鴿傳書以死相逼,她如今得寵,教王也隻得退一步,畢竟澄華太子還年少。”
引路人唏噓不已,“容妃為什麼救他?”
大祭司合上名冊,側眸掃過時淺,刀鋒般的目光如冰消融,帶上了一絲玩味:“都是月下雲庭出來的舞伎,居然還談上姐妹情了,反正這一戰也要讓太曦交出質子,那就順手把時淺一起撈回來好了,教王的意思是各退一步,他若能活,教王不再刁難,他若死了,容妃也不再追究,生死有命,富貴在天。”
“蚍蜉撼樹,也是命嗎?”引路似乎明白了此中緣由,歎道,“娘娘竟然和高韻相識……可這救了還不如不救呢,修羅場豈不是生不如死?”
大祭司提醒:“高韻一事休要再提,擔心你自己的腦袋。”
引路人颔首退開。
萬流有兩個主子,一個是龍袍加身的皇帝,另一個就是權傾天下的教王。
但教王隻想要一片天,如今局勢一片大好,宿敵太曦認降求和,而萬流皇後薨逝,廢太子出家,容妃獨寵,新太子澄華又懂事聽話,教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穩住現狀。
萬不能為了一個孩子壞事,時淺若是死了,對教王而言是皆大歡喜,若是不死,一個無權無勢的孩子,也掀不起什麼風浪。
雲洲的冬天勁風刺骨,狂風從冰湖掃過,刮着面頰如同刀削。
大祭司風中攏氅,高聲道:“你們皆是奴籍中的孤兒,本是無依無靠,孤苦伶仃,如今慈父憐憫,給你們一次逆天改命的機會,看見那扇青銅兇獸門了嗎?那裡面便是修羅場,能者生,庸者死,進去吧,生死有命。”
人群在高昂的鼓勵下依然鴉雀無聲,死一般的寂靜讓人膽寒心驚。
時淺茫然無措,他想回去找谷婆婆,又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。
一直走到山腳下,前方是一處黑黝黝的小徑。
一個人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搓揉耳垂,不等他反應過來,炙熱的鐵水“滋啦”一聲,皮膚頓時泛起焦味,一枚紅色蓮花狀的耳釘被直接融入了血肉裡!
青銅門“砰”的一聲緊閉,雪屑飛舞,驚起無數黑鴉。
***
大祭司直到晚上才回來,他拿着那本名冊,命人打開了水牢。
水牢已經結冰了,冰淩子挂在牆頂,像一把把鋒利的尖刀,對着下面一個半凍在冰中的女人。
血和水混在一起,她艱難地擡頭,渙散的視線微微一振。
大祭司撣了撣名冊,對她笑起:“韻兒啊,白天你都看見了吧,教王仁慈,沒有殺他,你的好姐妹容妃以死相逼,保了他一條命。”
高韻閉上眼睛,又被旁邊的獄卒強行睜開。
大祭司唏噓歎氣:“高家可是神算名門,你竟然算不清自己的命數嗎?還是你不肯信命,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,太曦那麼大的爛攤子,連他們的皇帝都無能為力,你一個女人,你救得了國家嗎?你連自己的兒子都救不了,隻能眼睜睜看着他進入修羅場,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,他最小。”
高韻早就被喂了啞藥,她奮力地張口,嘶啞着想說話。
大祭司卻越笑越開心:“我們找到了當年把你賣進月下雲庭的人販子,他為了賣出個好價錢,對管事的老鸨編造了你的身世,你不是萬流人,你是從太曦被拐過來,家住白沙洲,和時磐是青梅竹馬,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你十五歲那年,家中遭逢一夥強盜洗劫,爹娘被殺,你也被賣了,是不是這樣?所以你不是那麼快勾引到了時磐,而是本來就和他認識,他喜歡的女孩失而複得,對你自然百般寵愛。”
“但是你也沒敢和時磐說明情況,因為月下雲庭所有人的命都捏在教王手裡,你不得已隻能把情報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送回來,不重要的事就用真的,重要的事就換成假的,是這樣吧?”
“好在教王早就發現了你的反常,另外安排人過去蟄伏,你說你冒死做那麼多事情有什麼用?白沙洲一破,東地七城根本沒反抗,他們那麼多将士,沒有你一個女人有骨氣。”
高韻摔在冰面上,她想掩面哭泣,卻一點聲音也無法發出。
大祭司玩味地欣賞着這一幕,忽地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:“再告訴你一件事吧,當年那夥在你家殺人放火的強盜我們也找到了,你知道那夥人是受誰指使的嗎?”
高韻愣住,她偏頭看到了大祭司揚起的嘴角,每個字都像驚雷在心底炸響。
“真可憐啊。”大祭司眉宇間皆是譏諷,“國破家亡,丈夫已經死了,自己要死了,兒子也要死了,韻兒啊,天卦問命,你真的看清過自己的命嗎?”
高韻低下頭,空洞洞的眼裡沒有一滴淚水。
大祭司起身離開,水牢的大門也轟然緊閉。
命如洪流,不為任何人嗟歎。
寒風起,往昔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