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她就看到本就悲傷的江姑娘凄然笑道:“我是逃出來的。我原本和母親生活在一起,雖不富裕卻也自得其樂,可誰曾想母親不幸離世,遺命讓我進京尋找生父。但我進京後才發現生父早已娶妻,且因正妻兇蠻,我雖為府中小姐卻不如門房柴狗,人人可欺、人人可辱。”
自己連用面紗給江姑娘擦眼淚都擔心會傷着她,怎麼會有人這麼對待她?還是她的親人!曲小楓雙目澄圓,氣道:“實在是太過分了!你父親難道就這麼看着嗎?”
“父親…”江玉燕許久沒想起這個僞君子了,她眯着眼,輕蔑冷笑,蒼白的面上燃起枯枝遇火的紅,“他不僅對此視若無睹,甚至為一己之私,毀我容貌、傷我性命。若非…若非蒼天有眼,我早已成了黃土一抷。”
曲小楓壓根沒想到如果毀容了,此刻為何面上無半道傷口,她已全然沉浸在江玉燕的故事之中,既是憐惜又是憤怒,認真道:“你和我一起到我阿翁那去吧。有我在,一定不會讓人欺負你的。”
曲小楓本就想着帶着江玉燕去求助其阿翁——丹蚩鐵達爾王,但現在卻是想着,就算找到阿翁,也不能丢下江姑娘,她的家人都是壞人,自己既然遇上了,就絕不能置之不理。
魚兒上鈎了,但江玉燕上一輩子吃過虧,如今做戲也做得更全,曲小楓好騙,但她的家裡人可不一定,故而現在她并不急着答應,反而歉疚道:“我不過是一個落魄的孤女,怎麼能給九公主添麻煩?天大地大,總有我的容身之所。我既無家人又無朋友,如今流落西州,得九公主贈水之恩,還請受我一拜。若有機會…若我還能活下來,今日滴水之恩,必當湧泉相報…”
曲小楓自然不肯受,忙攙着她,連連拒絕,道:“我不過是做了該做的,一點也不麻煩。但西州不是高山,就是沙漠,還有連我都不敢獨自越過深壑,你這麼柔弱又是從中原來,很容易出事的。”
江玉燕低眉,苦笑道:“母亡父棄,我能活到現在已是不易,便是死了,也不過是早日見到母親罷了…”
曲小楓心中一急,站到她的身前,道:“你怎麼能這麼想,你母親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!”
江玉燕其實已經很久沒想到母親了,自從要複仇以來,她想到過很多人,仇人、情人還有攔路人,可母親…她好像已經記不得母親的模樣了,母親當初讓她進京好像說了很多話,至于讓自己好好活着這種話,她好像說過這樣的話,又好像沒有。
江玉燕記不清了,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接着演下去,還是因為面前的小姑娘神色太過認真,所以她才問出了一個傻問題:“母親…她希望我好好活着嗎?”
好好活着是個太寬泛的詞,她奪得皇位算不算好,隻是沒有活着有些可惜。而現在,她倒是還活着,隻是沒了皇位,内力還少了大半。
接連的巨變之下,江玉燕的心緒并不平靜,而這時常恍惚的神情也讓曲小楓對她的悲慘身世更加堅信不疑,甫一聽江玉燕态度有所變化,忙連連點頭,道:“當然是這樣,她不僅希望你活着,還希望你開開心心地活着。就像我母後,就算知道我和師父私奔定然會惹父親生氣,卻始終更希望我能幸福開心。你母親肯定也是這樣的。”
私奔?和她剛才說的中原來的師父私奔?還有母後……除了皇室還有誰能稱母親為母後嗎?
這句話實在透露了太多,江玉燕壓下對母親和未來的思量,看着曲小楓的眼神愈加複雜。
這個小姑娘是怎麼活到現在還沒被人坑死的?西州宮廷就半點争鬥都沒有?
這個問題顯然是不能在現在問的,但要想知道也很容易,她松了繃直的背,佯裝愁苦又無奈,道:“可…如今你的恩情,我便是銜草結環也難償。”
江玉燕其實想不出來如果不争權奪利,自己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的,但無論未來要選擇什麼,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放過這麼好的新世界向導。
可憐的曲小楓以為是自己苦口婆心說動了人,眼睛一亮,道:“不用銜草!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!隻要我們到了阿翁那,就安全了!我可以帶你去看丹蚩的草原和駿馬,還有明月湖!”
江玉燕淺笑颔首,眼神溫柔,任誰也看不出她心裡在算計些什麼,畢竟這樣的演戲幾乎成了她的本能,不經思考,也全不費力,她輕聲道:“謝謝你,我也很期待和你一起去看西州的風光。”
曲小楓被那眼神看得心顫,她忍不住掐了下指尖,但到底開心占了上風,沒有多想,問道:“我今年十八,你呢?”
江玉燕道:“我上京尋父時,二十有五。現在隻過了半年……”
曲小楓道:“那我就叫你姐姐怎麼樣!可我還有幾個姐姐,要不,我叫你江姐姐吧!”
江玉燕沒有拒絕的必要,笑道:“我本沒有妹妹,如今卻多了一個小楓這樣好的妹妹,實在是幸運。”
曲小楓也笑,道:“我也沒有妹妹,隻有哥哥姐姐。你呢,你有哥哥姐姐嗎?既然父親和繼母這般不好,她們有沒有逃出來?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救她們!”
“我隻有一個姐姐,她是我嫡母的女兒。”說起江玉鳳,江玉燕的聲音也缥缈起來,道:“父親和嫡母都是心狠手辣的人,她卻既善良又美麗,處處護着我。”
曲小楓又問:“那她人呢?”
江玉燕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悲傷,又像帶着恨意,她望向遠處,道:“她死了。”
她是恨,恨江玉鳳不識好歹。本來可以活,可惜偏要擋自己的道。
或許恨之中…也有幾分連江玉燕都沒有發現的傷痛。
這顯然是别人不願提及的傷疤。高牆裡善良的小公主,蜜糖裡的曲小楓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總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感到後悔,她興奮在江玉燕的眼神中咬着唇,喃喃道:“對不起。”
江玉燕搖搖頭,“沒事的,都過去了。”
可她的笑容卻明顯淡了下去。曲小楓不知道該如何挽回,心裡急切地想着話題,卻隻得恹恹地發現,自己果然不會說話,要是師父在……算了,師父比自己還要不會說話,“江姐姐,我們再等一會,如果師父還不來,我們就先到阿翁那去,到時候再派人來接師父。”
私奔還能這樣嗎?江玉燕不太清楚,遠處傳來陣陣馬蹄,應該很快就能到,就是聽起來不像隻是一個人,江玉燕微微眯起眼,道:“小楓,既然去的路上這麼危險,你師父是不是會帶些護衛來?”
曲小楓沒有内力,自然聽不到遠處的馬蹄,她搖搖頭,“師父武功很厲害的,不需要護衛,何況我們是逃婚,母後也說不能給我安排随行的護衛,不然會很容易被發現的。”
逃婚?能讓一國公主用上這個詞,如果不是王室衰微,那就是隻有可能是,和親。
而既然連王後都這麼相信曲小楓那位情郎師父的武功……江玉燕不需要思考就能斷定,來的人是追兵。
不遠處傳來高喊公主的聲音,伴着駿馬嘶鳴。樹葉噼裡啪啦碎裂,響地似雨夜雷鳴,一個高鼻虬髯的大漢與兩個紅臉小兵到了跟前,大漢聲如洪鐘,道:“公主殿下,請随我等回宮。”
小姑娘才升起的情緒瞬間被更大的失落掩蓋了,她表情僵在臉上,垂下頭,對江玉燕道:“對不起,我沒法帶你去阿翁那了。”
她說完道歉,忽然覺得有歧義,連忙補充道:“但你放心,我不會抛下你不管。”
如同理所當然。
江玉燕這一生中聽到過許多次類似這樣的承諾,大多數是床榻之上皇帝被她哄得高興說的,還有一部分是劉瑾這些奴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表示效忠。
但這樣無緣無故還這般認真的,隻有兩次。
第一次是曲小楓說的,第二次還是曲小楓說的。
江玉燕沒有說話,但還記得自己在僞裝落魄中原女子,柔柔地笑了笑,而後點頭。
曲小楓見此,方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,轉身看向高鼻大漢,說道:“我隻是出來散散心,正要回去。”
高鼻大漢應聲道是。
曲小楓又道:“你怎麼知道我在這?”
大漢道:“是顧劍師父說的。”
曲小楓的臉色一白,白得像被移花接木吸走功法的人,但她沒有任何内力,隻有如火熾熱的愛。
江玉燕眼神正掃過一個紅臉卷發的小兵,眼裡泛起笑意,她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這個小兵并非真容,而是用了很高明的易容術。
看來這個地方和她生活的地方相差不多,也許不過是和花無缺一般流落到更遠的國度了。
不過,自己這身打扮卻仍未找到緣由。
江玉燕不覺得花無缺有心思和自己玩這麼個無趣的遊戲。
她正想着,忽注意到曲小楓的神色,眼底的笑意更深了,雖然是陌生的地方,不過還好有這個身份高貴的小姑娘,而她現在已知道該如何完全掌控這個小姑娘了。
與不知道如何讨人喜歡但本身便讓人歡喜的小公主相比,坎坷身世的江姑娘明顯更清楚如何相處能讓人放下心防。
至于喜愛,雖然花無缺一門心思隻喜歡鐵心蘭,即便她殺了那個女人,他也仍不願看自己一眼,但坐擁三宮六院的帝王不也拜倒在她的裙下。
讓一個小姑娘心甘情願聽自己擺布也不過如是,念及此,江玉燕便佯裝擔憂地看向曲小楓,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,道:“小楓?”
曲小楓轉過頭看向她,江玉燕發現小姑娘明亮的眼睛黯淡了,也紅了,不再笑,聲音是不加掩飾地低落,“江姐姐,我們回去吧。”
大漢柔和的眼神移到江玉燕時忽然變得犀利,但他又看了看曲小楓,沒有說話。
二人上了馬,那個卷發紅臉的小兵才敢擡眸看向她們,暗道:“西洲王室的寶貝不是東西而是公主,而這公主身邊不僅有個劍客,竟又多出個内力深厚的女人,原先打探的消息可沒有這一部分,大智大通莫不是耍我玩呢?這一趟必定要不順利了,但若是不戰而退實在有損我偷王之王的名聲。”
他正猶豫不決,忽然瞄到沙丘底下躺着一個因失血過多而昏厥的男人,但他看見了遠處行來的馬車,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,再看向男子的眼神變得憐憫,但隻搖搖頭,也策馬而去。
這位自稱偷王之王的男子顯然是與馬車的主人相識。
馬車上坐着一個女人,外面很熱,裡面卻像春日,她習慣性地拿出腰間的荷包,上面的刺繡很精緻,但因為常被摩挲而變得有些毛糙。
她看了片刻,忽然深歎一聲,因為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