疼痛蔓延,但死亡沒有來臨,小黃門氣若遊絲,模糊的眼裡看到了天空的藍色虛影,還有一片桃花色。
“别裝死,你命好,有郡主替你保了命。”尖銳的音色中帶着些許忌忮,一張面團般的圓臉占據了小黃門模糊的視線。
行刑的内侍有些擔心,“中貴,陛下那邊……”
内寺伯張思直起身,臉頰緊緻的白肉帶起嘴角,“慌什麼?那可是永嘉郡主!再說了…”他拖長了語調,有些細長的丹鳳眼往下一瞥,兩指捏着粉色的帕子放在鼻翼,阻隔了血腥與尿騷味,“你們的命很值錢?不過是永嘉郡主一句話的事。好了。快把人擡走,可别死咯!”
尾音高擡,不怒自威,内侍們連忙垂首恭聲應答。
“永嘉…郡主”
奄奄一息的小黃門聲音幾不可聞,昏厥中,夜色傾軋,年邁的醫工把脈開藥,湊近一聽,正巧聽到永嘉二字,與房舍内其他小黃門道:“又是永嘉郡主救的人?咱們郡主啊長安城一等一的良善,可惜......”他聲音低了下去,搖頭輕歎。
有新入宮的小内侍好奇,“郡主是陛下的女兒嗎?”
“笨!陛下的女兒叫公主”瘦高内侍拍着小内侍的腦袋,有與榮焉般仰着下巴,“但公主都沒有永嘉郡主受寵!”
老醫工敲開那内侍的手,摸摸小内侍的頭:“傷口怎麼樣了?最近可還疼?”
“沒…沒有了。”小内侍不自然地低下頭,迅速轉移話題,“…為什麼郡主比公主還要受寵?”
一個内侍搶先回答:“因為咱們郡主人美心善!要我說,陛下就該給她也封公主才對!”
瘦高内侍反駁,“不對,若不是先太子年紀大了,許就定郡主為太子妃了。但看現在,也是咱們郡主命好......”
另一個内侍連忙捂住他的嘴,努嘴指着床鋪上的小黃門,“你不要命了?你看看李維,那麼多年,好不容易得了好差事搬出掖庭,不過幾天就隻剩一口氣回來了!”
小内侍怯怯插話,道:“郡主慈悲......”
老醫工搖頭,“郡主救了那麼多人,怎麼可能都記得?既然入了宮,就要謹言慎行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垂頭喪氣的内侍們不得不屈服老醫工,畢竟誰都會生病。
新入宮的小内侍聽了半天,還是不知道這個郡主做了什麼才能這麼受寵,但他也隻是埋在心裡,默念“謹言慎行”,須臾,又忍不住想,如果郡主真的那麼好,如果她真的成了太子妃,他們是不是也能好過些?
後宮裡的娘娘他沒有接觸,但是那些内侍監的人......小内侍打了個寒顫,指甲掐進肉裡又默念“謹言慎行”。
聽說徐盈盈救人的江玉燕笑着賞了小宮女一碗冰酪,起身迎接帝王,刻意的迎合與誘惑,老皇帝很快沉淪其中。
江玉燕分神想着,她也開始慢慢适應這裡的生活了,她的眼看不到所有,但她可以給自己增加很多雙“眼”。
和徐盈盈一樣用善心?
不。
她清楚所作的是利益交換,隻是披上了一層那些清高的人願意接受的名為善良的遮羞布。
至于“純善”的徐盈盈,江玉燕也聽過,老皇帝當真如慈父般疼愛那個群主,她猜測,那位趙瑟瑟小姐不過是老皇帝用來給兩個兒子決一勝負的餌,徐盈盈才是他心中定下的未來太子妃,豊朝國母。
如果真是這樣,那這徐盈盈就是她的敵人了......
夜色正濃。
江玉燕回頭忘了一眼被點睡穴的老皇帝,眼中露出幾分嫌惡。
老皇帝皮肉松弛,夏日裡汗水加持,更增粘膩,以往老皇帝身邊總有六扇門的高手,十分影響她的行動,自從她設計在雲雨之時引出那人,老皇帝果然再也不讓那些蒼蠅在她侍寝的時候出現。
至于太極宮内的宮女太監,讓她們昏昏睡去不是難事。
撫摸着桌案上的玉玺,哪怕早已不是第一次,她的手指還是有些顫抖,江玉燕深吸一口氣,壓住心中想要大笑的興奮,擡眸看去,隻覺得空曠的大殿一如上一世般令人目眩神迷。
不,比之更甚。
她告訴自己,蟄伏是為了一擊斃命。
她可不想重現當初登基沒幾日就喪命的悲慘,這一世固然沒有小魚兒和花無缺,但那些朝中大臣,錯綜複雜的利益交織,如果她沒有與他們産生足夠的利益牽絆,她會死得更加悄無聲息。
太極殿裡那雙被老皇帝贊美的手翻開了一份份奏疏與下發的敕書,那雙手拿起禦筆,每日刻意模仿練習,她與老皇帝的字迹已經難辨真假。
黑夜下,長安城有許多未眠的燈火,牽動着大豊朝的十道三百州。
當敕書到勝州時,已經是六月末。
“這群兵痞霸占刺史府究竟要幹什麼!您都來了半個月了,使君,長此以往,政令恐盡出趙氏。”男子三十多歲,本來白皙的皮膚在勝州烈日月餘的摧折下已成了淡褐色,幹燥而粗糙。
林甫斜倚在胡床上,眯着眼看着長安傳來的敕書和信,敷衍道:“勝州初定,趙大将軍勞苦功高,何必相争?”
“可您才是刺史!”
“言初,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哉?既為刺史,何須争一府之地?趙将軍既願意使人代勞,某樂得清閑。”
“我知道,百姓不一定知道!她們以為所有的救濟之事都是住刺史府的那位趙娘子,有煩難也都去刺史府找她!”一陣風起,張顔擡手彈飛衣袍上落下的蜘蛛,反複拍打袍角不存在的灰塵。
林甫指尖有力的敲着敕書,看向張顔,“的确,她為我省了大麻煩哩!改天…不,就今天吧,登門拜訪,好好謝謝人家趙娘子!我也好奇,這位名動長安的将門才女,是不是名實相符?”
“您近來不是常誇她處置流民得當、繪制的墾荒圖完備......”張顔提着袍子大跨兩步追上林甫,“怎麼如今又懷疑上了?”
“公文一張,你知道是誰的錦心繡口?”林甫快步走着,“之前讓人備下的禮物在哪?”
“我這就讓人去取。”張顔朝候在垂花門陰涼處的主簿交代了兩句,那主簿快步跑遠,他又繼續勸道:“名實相符如何?名實不符又如何?和咱們關系也不大,李别駕、其餘長史和各參軍們已随左金吾衛的船到了三日了,我看,不如先把事情安排下去,省得那邊的人總以我們府衙不齊備為由‘好心相幫’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