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沒有看徐公的信?”林甫唇角勾起,望着庭内枝葉簌簌的桑樹,道:“言初,起風了。”
“還沒來得及看。”張顔愣了一下,林甫已繞過影壁,他快步跟上。大門外,滿頭大汗的主簿已将禮物放進馬車,士兵——金吾衛與朔方軍各五人一小隊——巡邏而過,張顔隻能将疑惑都吞進肚子裡。
幾個民兵用竹席擡着從廢墟中翻出的遺骸,走向城北新辟的義冢——哪怕勝州已收複近一月,依舊有遺骸在重建民居的過程中被翻出。刺史的馬車經過刺史府又向城北而去,日頭爬上中天,陽光灑在尚未修複的民居屋頂,在臨時搭建的木棚内灑下斑駁的光影,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或站或坐,耳朵眼睛卻都統一斜朝着某處,嗅着空氣中浮動着的酸醋與酒味,林甫看見了趙瑟瑟。
她也才下馬車,看到林甫,匆匆打了個招呼,便朝新鑿的地窖旁一撐着紅色油紙傘的少女而去,“聽盧先鋒說,你們在義冢發現了一具新屍?”
“怎麼哪都有姓盧的,老張頭辦事真不靠譜。”品春繃緊下颌,嘟囔兩句,忽看到剛剛下馬朝這邊來的盧行舟,她趕忙往前兩步,占據趙瑟瑟身邊的位置,想起自己剛剛碰過屍體,又垂下手,認真道:“前兩日大雨,今天我和老張頭他們去巡查義冢發現的,果然如娘子所料,有人渾水摸魚!”
趙瑟瑟方才蹲下,正欲看屍體,便聽有人說話。
“女公子聰慧。”林甫面色溫和,語氣帶着真摯的贊揚,輕輕揮手,身後的一主簿便上前來,徑直拿起品春放在地上的紙傘,開始驗屍。
“你做什麼?我已經看過了,他是被馬踩死的。”品春臉色有些不好,伸手就想搶回自己的傘。
主簿眼都沒有擡。
趙瑟瑟止住她,“品春,先拜見林刺史。”
被盧行舟帶來的兵士隔開的老百姓聽到了什麼,發出一陣壓抑的哄亂。
“不礙事不礙事。”林甫依舊是笑,眼尾的褶子都寫着和善,話裡話外卻露出正反兩個意思,“半月來,每每議事,隻知女公子在,卻無緣得見,今日本備下薄禮拜訪,正巧府内将士道女公子往城北來了。”
“該是我去拜見林刺史才是。”趙瑟瑟也帶着溫和的笑,又看向林甫身邊的張顔,道:“這位是張司馬吧?有幸聽過您的詩,一句‘年年點檢人間事,唯有春風不世情’可謂超然。”
張顔眼皮一跳,看向面色微不自然的林甫,咳嗽一聲,“不過年輕時的拙作而已。”
趙瑟瑟看向品春,“既然刺史與司馬都在此,便說說你的驗屍結果。”
品春用手攥着衣角,時不時看向趙瑟瑟,“屍體膚色發黃,鼻子裡的血液,胸腹部有黑色踏痕,骨頭斷裂,肚腸流出,是被馬踩到要害死的。”
主簿将油紙傘放回原處,對上林甫的眼神,點點頭,“正如這位小娘子所說,且屍體死亡時間不久...”
林甫皺眉,“具體是幾日?”
主簿脊背僵硬,低頭,“三日...内,不超過兩日。”
是除裴照那隊金吾衛外的左金吾衛到的時間。
趙瑟瑟道:“看起來,兇手并沒有要隐藏的意思。”
張顔沉吟片刻,“而且像是有意讓我們發現。”
趙瑟瑟看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盧先鋒,麻煩讓人先将屍體帶回府衙。”
盧行舟一直如雕塑站在一旁,眼眸下帶着淺淺的青黑,面上已看不出心中的郁氣,聽到趙瑟瑟的命令,握刀的手背筋微凸。
他的妹妹正在議婚,是比他預想的更好的一個世家子。
哪怕心中這麼想着,可屈辱還是讓他呼吸不暢,他借趙瑟瑟的指令,帶了兩個軍士離了老遠。
連那主簿都忍不住看了一眼——趙大将軍想在軍中擇婿的事情不是秘密,他又看那趙家娘子,卻見她面色依舊溫和,“林使君既在,不妨一同前往,商讨對策?”
“女公子思慮周詳。”林甫按住張顔,“想必女公子還不知曉,金吾衛裴将軍奉敕協理擴民實邊之事,此時發生這等命案,張司馬,還不去請裴将軍。”
張顔依言上馬而去,趙瑟瑟的确還不知道此事,聽到裴照也要來,面色已有些難以維持,她肯定,林甫知道最近城中的流言,但此事涉及金吾衛,裴照又有長安那邊的旨意,她阻止不了。
隻是……皇帝讓金吾衛來勝州,可以說是為李承鄞鋪路,又為何要讓他參與勝州内務?
各自上了馬車,品春已經忍不住了,眼裡眉梢都是怒氣,“娘子你看那姓盧的!好像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留在這一樣!明明是他像條狗一樣攆都攆不走!”
趙瑟瑟還在思考皇帝有沒有其他旨意,聽品春這般說,笑道:“的确有刀架在盧行舟的脖子上,還是兩把,一把叫野心,一把叫清高。”
她熟悉盧行舟,熟悉他那種迫不得已的讨好,熟悉如今看來太顯而易見的利益交纏的“愛慕”,與其下更甚一籌的怨怼。
隻是盧行舟還是沒有李承鄞裝得像。
用帕子沾了些水替品春擦去臉上的污漬,趙瑟瑟安撫道:“何必管他?若是今日他不在,恐怕人就要被刺史搶走了。”
“娘子,你也太君子了些!孔老夫子是說過那什麼人不知道我也不生氣,但他不也說對待讨厭的人要直來直去嗎!”品春接過帕子給自己擦手,“你每次對他都溫言細語,客客氣氣,他還委屈上了,我看還是快和大将軍說說,把姓盧的調去和突厥打仗吧,先鋒不該在最前面嗎!”
“君子可不是人人都算得上的。”趙瑟瑟笑,“你又怎麼知道他不想上前線?”
她趕不走他,她也需要人,比起不知為何心懷愧疚、屢屢制造偶遇的裴照而言,她還不如用盧行舟。
她不是君子.....無意間摸到裙上幹涸的血迹,趙瑟瑟想,盧行舟把自己當作攀附的高枝,自己何嘗不是在利用他?那些看似溫良的話,難道不是帶着對李承鄞的怨恨,紮在盧行舟的心口?
她熟悉他們,自然也知道他們最見不得人的傷口。
這樣尖刻而現實的想法,是趙瑟瑟的真實念頭,她無法抗衡皇權,也無法抗衡父親,她享受着父親權柄之下超出大多數貴女的自由,血脈裡也生長着耳濡目染的利弊權衡。
但這樣的念頭不能與品春說,品春是個幹淨的女孩,她無論之後如何,都會讓這個女孩一直這樣真實的做自己。
“那娘子心裡的君子是西門劍神那樣的?”品春忽然湊近,促狹的眨眨眼。
趙瑟瑟面不改色,笑着點頭,“還有花滿樓。”
馬車忽然停下,距離遠還不到刺史府,趙瑟瑟掀開簾子,是趙敬禹的親衛洪校尉,“女郎,鄧督知尋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