傷病的人沒有尊嚴體面,長安是醫者也是病人,最能夠體諒理解。親人盡心盡力貼心照顧,都是掏心窩子的,若是病患因為内心那點可憐的自卑,要強,而拒絕,抵制,反倒傷了人心。長安從前見過太多,輪到自己時,便抛下這些有的沒的,坦然接受照顧。
當然,隻有經曆過的人,才知道這有多難。隻要是人,就會有尊嚴,就會要臉面,面對這種髒污的場面,都會感到很難為情。長安表面上裝得再好,也會偷着臉紅,私下自責喝得太多,吃得太多,是個累贅……
堂邑夫和平安又豈會不知長安的難處,默契淡然的忙完,用行動表示這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,大家都保持沉默,一個字也不多說,怕弄巧成拙,倒往彼此心口上戳刀子。
可照顧一個截癱,實在辛苦,有時長安一天拉尿次數很多,換洗的床單衣服甚至曬滿了前後院子。有一段時間,長安便不敢吃喝,人消瘦了不少。
平安就像抱嬰兒一樣,把長安抱在懷裡,給長安擦着香粉,誇長安好香,親吻長安的額頭,說長安好乖好可愛,她好喜歡照顧長安,要長安好好吃飯,問長安想吃什麼,她這就去做雲雲。
堂邑夫也拿以前的事勸長安,他們曾經攜手闖蕩江湖,弄了一身傷,都是互相上藥包紮,還有當初他多次犯痔瘡,那麼隐私的部位,也是長安給他治療。最讓他靈魂炸裂的那次,就是在學宮犯痔瘡的那回,痔核足有砂糖橘那麼大,長安親手用生絲給勒掉了。
想起當日田世子好心辦壞事兒,害他出糗,堂邑夫又碎了一地,說即便時至今日,他午夜夢回,也大汗不止。最後仍然樂觀開朗地感慨:人隻要活着,便都有難以啟齒的時候,繞不開,這就是日子。
堂邑夫叫長安在感到難堪,感到害羞的時候,就照照鏡子,說她臉紅的樣子最美!
長大成人,是長安從前求而不得魂牽夢萦的願望,如今實現了,雖然有大大的瑕疵,但總歸是大姑娘的樣子,即便付出慘痛的代價。長安每每看見鏡子裡的自己,總是歡喜萬分,什麼煩惱都能暫時忘卻,她與妹妹平安一樣,生就一副好模樣,她愛看!
堂邑夫每次下山采購,都會帶幾面各式各樣的鏡子回來,最近懂王改良的水銀妝鏡最得長安青睐,美中不足小了些。
于是,長安卧房裡目之所及,除了鮮花,便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鏡子,甚至叫堂邑夫把拔步床的前廊對開門,改成了旋轉門,一面是巨大無比的鏡子,一面挂着心上人的等身畫像卷軸。
長安躺在床上就有了事情做,要麼照鏡子,要麼看情人。她床上也鑲了一面大鏡子,晚上睡不着的時候,翻身朝裡,拉開鏡子上的紗簾,解開衣服,借着燈光,看自己長大的身子……
這身子真好看,要是能走會跳,舞上一曲,身段該有多迷人啊,長安這樣想。
這本是正常人,再正常不過的事兒,到了她這兒,卻成了奢侈的夙願。長安便總在歡喜過後陡然悲傷,忍不住對鏡自憐,潸然淚下。
可她哭的樣子也那麼好看,把她自己都看呆了,看迷了,竟一時忘了傷心,又對着鏡子美美的欣賞起來,看她流淚的時候,哪個角度最好看,甚至搔首弄姿,做着各種曾經想而不能的撩撥的神色和姿勢,媚态橫生。
總之,再不是孩子模樣,能夠随心所欲的做大人,長安便揮散陰霾,心滿意足,她告誡自己不能太貪!
正午時分,山下村鎮裡,鐘鼓樓的鐘聲傳來……
平安把堂屋裡的自鳴鐘上弦定時,然後坐在堂屋門前的步階上,給懷表校時,托着臉看着結界外面,騎馬來來回回經過好幾遍的太子和韓燕熙,仰頭問側躺在窗前貴妃榻上照鏡子的長安:“要不把神君從鏡子裡叫出來,把結界撤了,請他們進來?”
長安放下小銀鏡,伸手撥弄着窗外伸進來的玉蘭花,搖搖頭,這結界是薛環當初設下的,最多能進來四個人,他和長安,平安和堂邑夫,已經滿了。之前鄭清柳延年懂王他們想進來探望長安,都被擋在外頭,隻能去山下妙手娘娘祠見面小聚。
想再要請人進到山居小院來,如平安所說,就隻能把結界撤了。
“神君倒是能給撤了,可是他為救我傷了元神,法力不足以再設個一模一樣的結界。”長安頓了頓,接着輕聲道:“我,我也不太想見他。”雖然今日與太子偶遇已經見了一面,但她還沒做好足夠的準備,或者也沒什麼好準備的,隻是還缺少一點下定決心去面對的勇氣。
長安嗓子哽了哽,眼裡閃過一絲自卑,看着院子裡晾曬的衣物,歎了口氣,卧倒躺平,窗下的平安,便看不見她了。
平安轉頭又看了看外面迷失方向的太子殿下和韓燕熙……也好,反正有個人,自己也不太想見。卻不知,姊妹倆的“不太想見”,天差地别……
薛環當初建造房子的時候,想着山上霧氣大,多雲雨,怕長安住着太潮,便把地基擡得比尋常房屋高出一大截。而山居小院本就坐在半山之上,地勢高,長安坐在窗前的貴妃榻上,倒似身在高閣,将山前風光盡收眼底。
春日正是賞花的時節,山上的氣溫又比山下的低一些,花開得晚,看完山下的再看山上的,能賞兩茬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