崖城主街是一片寂靜,街道兩側零零碎碎扔着幾駕破損的架子車,路上青石闆早已失去光澤,裂縫間鑽出的枯草在風中簌簌作響,與沿街乞丐将瓷碗磕在地面上的響聲和奏出一曲悲凄的歌,像是垂死者的喘息。
祁荻跟在常穗身後,目光掃過兩側緊閉的鋪面。褪色的腐爛木招牌歪斜地挂着,在風中吱呀響,聽着刺耳,又像哀鳴。偶有開門的商戶,有些擺着發黃的陳米,卻售以高價。有些賣些劣質糙米、發黴的豆子,價格低得近乎施舍,卻仍無人問津。
“一千兩銀子,京城特供的良米。”一身青藍色緞子的老闆從鋪子裡探出頭來。
“三兩銀子一鬥米……”
一個佝偻的老者蹲在一旁,面前擺着半袋灰撲撲的糙米,米粒間夾雜着砂石和蟲蛀的痕迹。他的嗓音嘶啞,像是許久未曾飲水,幹裂的嘴唇翕動着,卻連吆喝的力氣都沒有。
“滾出去!少在老子鋪子門口吆喝,誰買你的米?”老闆一腳踹開大門,才發覺年久失修的木門早已禁不起這結結實實的一擊,已然搖搖欲墜着發出咯吱聲。
老者用身體摩擦着地面,往牆角挪去。
祁荻皺眉,彎腰拾起一粒米,指尖碾開,裡面爬出一條細小的米蟲。他擡頭看向常穗:“崖城與京城不過咫尺而已,為何有天壤之别?”
常穗的金瞳在白绫下微微一閃,嗓音冷淡:“因為京城的人有閑錢養太子,太子自然也養得起他們。崖城不同。”她擡手指向遠處一家大門緊閉的糧鋪,招牌上“瑞谷莊”三個燙金大字早已斑駁,“王老闆在崖城也開了鋪子。收了朝廷的赈災米,囤在倉庫裡,等着餓死的人再多些,他就能翻十倍價錢賣出去。”
祁荻的指節捏得發白:“太子就縱容他們這麼糟蹋赈災糧?”
“糟蹋?”常穗忽然笑了,笑聲裡帶着一絲譏诮,“太子靠着這筆買賣,去年給陛下修了三座煉丹台。”
“祁沛不是被派來管崖城嗎?人人都管他叫少年俠王,他也不管?”祁荻蹙眉,望着那位老者跪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。
“你那位正直無雙的十一弟,這會兒大概還在查昭靖王的米船為何沉沒呢。”常穗緩步向前,“十六歲的毛孩,玩的過三十五年的太子?”
“姐姐…你家要不要奴婢。”一隻枯瘦黝黑的小手忽然扯住常穗衣角。她垂眸,看見一張瘦得兩頰都有些許凹陷的小臉,四周街角蜷縮着幾個衣衫褴褛的乞兒,最小的不過五六歲,瘦得隻剩一把骨頭。
她輕輕扶起小女孩。
祁荻下意識摸向錢袋,卻被常穗一把按住。
“三年前我來這兒赈災,”她嗓音低沉,“有個瘸腿老漢跪着讨錢,聲淚俱下地說家裡有五個孩子快餓死了。”她的指尖輕輕敲了敲他的腕骨,“結果當晚,我就看見他揣着銀子進了賭坊。”
祁荻皺眉:“所以就不救了?”
常穗沒回答,隻是從袖中取出半塊硬餅,遞給方才的小姑娘,一旁幾個孩子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撲上去,幾個人将餅掰成幾塊,抓起餅就往嘴裡塞,連咀嚼都顧不上,硬生生往下咽。
而旁邊一個衣着稍整齊的乞丐卻啐了一口,罵道:“打發叫花子呢?”
常穗挑眉:“瞧,連讨飯都分三六九等。”
轉過兩條暗巷,常穗帶着祁荻來到一處偏僻的院落。院牆高聳,門口站着兩個膀大腰圓的護衛,腰間别着短刀,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。
“這是王老闆的私倉。”常穗低聲道,“現在由他弟弟王譽淵管着。裡面堆着的,本該是朝廷撥下來的赈災米。”
祁荻眯起眼:“師父知道王老闆貪,為何将引穗樓轉給他?不怕引火燒身?”
“恰恰相反,是在讓火反噬。”常穗靠近他耳畔,“太子這個人,什麼事都愛找替罪羊。他祁璿為何火燒帳房?就是為了讓我們有理說不清。到時候他會說,引穗樓趁天災發财。”
“一石二鳥,太子對米船下手。壓垮了昭靖王,又除了京城富商中他不可掌控的一支?”祁荻的眼中忽然閃爍着光芒,想起從冷宮出逃那日自己偶然聽見太子手下掌事太監提到“漕運”、“糧鋪”等字眼。
“孺子可教。既然祁璿要借題發揮,那我就将題還給他。我讓阿算将引穗樓轉給王老闆,太子總不能拉垮自己人吧?你看,這一局棋下得如何?”女子淺笑。
“師父從一開始利用新米短缺賺足了銀票,就是為了讓王老闆眼紅,讓他想借機發這筆财。如此就能輕而易舉的将燙手山芋轉手給他,讓趁天災發财的這個帽子扣在太子黨羽身上,消除了這場無妄之災。”祁荻也忽然笑起來。
“不錯,不過這棋局還沒收尾。最後幾步,就由你跟着為師下吧。”
言罷,常穗向護衛撒了把迷魂砂,祁荻緊随其後,就這樣進了院内。倉庫的門鎖已經被撬開一條縫,她輕輕推開門——
堆積如山的米袋映入眼簾,每一袋上都蓋着官府的朱印:“赈災專用”。
祁荻呼吸一滞。
常穗冷笑:“究竟是太子親批的赈災糧,還是他親自準備的錢袋子?”
兩人剛退出倉庫,巷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。
“抓住他們!偷米的賊!”
王譽淵帶着十幾個打手堵住了巷口,手裡拎着棍棒:“敢動老子的糧,活膩了?!”
常穗不慌不忙地摘下白绫,金瞳在陽光下流轉着冷光:“王二老闆,好久不見。”
王譽淵的臉色瞬間變了:“四小姐?”
祁荻挑眉,低聲問:“他認識你?”
常穗輕笑:“算是比較熟悉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