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清晨的崖城,多了幾分熱鬧。衙役的叫喊聲吸引了前些日子躲在家中的居民,一群人湊在一起叽叽喳喳議論着。
“招工了!一天一百文!”兩個衙役端坐木桌後,将一塊寫着招工二字的木闆拍地嗙嗙作響。
圍觀者稀稀拉拉,大多是面黃肌瘦的漢子,蹲在路邊交頭接耳。一個瘦高個搓着幹裂的手,渾濁的眼睛将兩個衙役從頭到腳看了百十遍,拍了拍一旁陂腳青年:“真的假的?上次有人說招工,李家那二小子跟着去了,大半年也沒見回來,他老娘蹲在家裡等不到人也等不到銅闆,活活熬死了。”
陂腳青年搖了搖頭:“可…可…可不是…嗎?崖城…崖城…現在哪…哪…哪還有正經活兒?”
“地荒了,鋪子倒了,連崇勉王在的時候攢下的那點家底這兩年也給敗光了。”一個瘦削矮小的中年男人攙扶着懷孕的妻子,忽然加入二人的對話。
他的妻子面黃肌瘦,籠罩在寬大衣袍下,小腹隆起幅度不大。她歎了口氣:“以前吳家還在的時候,街上全是商隊,碼頭一天能卸十幾船的貨。”她擡頭望向空蕩蕩的街道,眼中閃過一絲向往,“那時候,随便找個鋪子當夥計,都能養活一家子。如今…我們家這口子不得不出來幹苦力讨生活,這肚子裡的孩子生出來可怎麼活啊。”
一個瞧着體胖些的婦人挎着空籃子,聞言停下腳步,皺紋縱橫的臉上浮現出幾分怨憤:“吳家?呵,要不是他們貪心不足,走私禦鹽,崖城怎麼會變成這樣?”她狠狠啐了一口,“我夫君當初就非要跟着吳家人去,好好的地不種,非要學人做生意,現在好了,連口飯都吃不上!”
瘦高個嗤笑一聲:“吳家做了這麼些年,怎麼崇勉王一死就有罪了?我看八成是有人在害他們。”
陂腳青年歎了口氣,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涼:“當年…當年…崇勉王在…在的時候,咱們崖城多風光?連…連京城的達官貴人都要來這兒…來…這兒采買。現在呢?”他指了指遠處荒廢的商鋪,“太子…太子爺和皇上都不…不管。”
“哼!那十一皇子也是個假模假樣的,來時說要為崖城百姓找回富足生活,現在都幾日沒見人了?不知跑哪兒去了。還少年俠王,我呸!”一個秃頂老頭拍着大腿。
一個少年沉默片刻,低聲道:“我聽說,江城現在比咱們當年還熱鬧……”
胖婦人冷笑:“熱鬧有什麼用?崖城怎麼爛的,江城以後也是怎麼爛!”她緊了緊空籃子,“要怪就怪咱們太信崖城,太信朝廷!結果害了自己!”
楊知府踱步而來,先走到一旁圍觀的常穗二人身邊,壓低聲音:“二位貴人,這都擺了半天了,沒人願意來啊。”
“楊知府誠意不夠,每日隻有一百文?我給你的銀票恐怕綽綽有餘吧。”常穗冷然道,“若不是誠心合作,那我看給您的銀票就…”
楊知府沉默了一下,又望向無人問津的攤位,伸手進懷中一套,捏着一疊銀票高舉起來,走向兩位衙役身旁,扯着嗓子喊道:“活神仙開恩啦!報名者今日先領五十文定錢!每日完工再領一百文,包吃!”
人群頓時騷動起來,幾個膽大的漢子猶豫着上前。
瘦高個盯着那疊銀票,眼中閃過一絲貪婪,卻又很快被警惕取代:“誰知道是不是騙人的?”
少年起眼睛,低聲道:“看看再說。”
一個衣衫褴褛的男子将信将疑地走上前,楊知府将錢串子塞進他手中,拍拍那人肩膀:“好!你是第一個來報名的,本官再加賞錢!這裡是一百文,收好了!”
人群頓時炸開了鍋,不少人躍躍欲試的上前,但更有不少人抱着懷疑态度靜靜觀望。
常穗與祁荻站在街角注視。
“看見了嗎?”她壓低聲音,“這也是一課。百姓最重實利。你要收服人心,光靠仁義不夠,得讓他們看見實實在在的好處。”
祁荻若有所思:“就像先給五十文定錢?”
“不錯。”常穗摩挲腕上玉镯,“但要記住,虧本的買賣做不得。給出去的錢,早晚要收回…”她口中說這,眼睛卻一直緊盯前方衙役處擁擠的人群,似乎尋找着什麼。
“師父在看什麼?”祁荻突然湊近,溫熱的呼吸拂過她鬓邊的白玉簪。
常穗不動聲色地側身,淡淡道:“找一位…故人。”
“又是故人?露水情緣這麼多?”祁荻語氣戲谑。
常穗瞪他一眼:“找的是我弟弟。”她擡手将鬓發撩到耳後,“當年我爹為了保他不被流放,将我嫁給季家抵債。不知他如今可有保全自己的本事了?”
祁荻低笑:“怪不得師父說無仇可報,原來是命貴,何人敢負你便不得善終…這叫惡人自有天收?”
“哪有那麼神?”常穗輕嗤,金瞳印着晨光,“不過是因果循環。吳寶璁最看重嫡出身份,如今卻做了妾;父親最寶貝他那兒子,最終五個女兒都在世,唯有這兒子不知死活。”她又指向圍觀人群,“他們中有多少人…尤其那日走的那群。當年父親在世時,他們都眼紅做生意賺錢多,便紛紛棄農從商。如今商路斷絕,卻又無地可耕,生生在這等死。這不是天意,是人心。”
“那師父不信天意?”他的眼神帶着探究。
“若我信天意,”她終于轉頭看他,輕輕啟唇,“便萬萬不可能想扶持你。”
祁荻呼吸一滞:“選我難道就隻是一時興起?”
“我不是說了嗎?”她唇角微揚,輕拍少年肩頭“你很像我,又恰巧讓我遇見了你,便想試試能不能養大一個皇帝。你這樣純白如紙,一塵不染。倒正好從零開始塑造。”她故意在純白如紙幾個字前停頓片刻,字字說得清晰,與那微微揚起弧度的唇配在一起,像極了一種譏諷。
“…我沒有這麼一無是處吧。”少年咬牙切齒地抓住她的手。
常穗抽回手,将袖中藏起的白绫蒙上眼睛,緩步走向報名處要來名冊。粗粝的紙頁上,有許多熟悉的名字,唯獨沒有一個與她弟弟相似的。
遠處一個小厮匆匆跑來:“夫人,京城來信!”
她放下手中名冊,接過那份信件,透過那層輕薄的白绫,瞧見封面工整寫着阿算二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