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的秋色總是來得格外肅殺,琉璃瓦上凝着晨霜,乾清宮前的丹墀被掃得泛出青白冷光,朱祁钰立在文華殿的廊檐下,望着天際一群南遷的雁陣掠過金色的鸱吻,風掠過他月白色蟒袍的廣袖,袖口銀線繡的螭紋在晦暗天光下若隐若現,像蟄伏在雲間的龍。
秋陽穿過金絲楠木檐角斜斜切在他身上,将月白色蟒袍照得泛起一層霧青。他生得極清癯,面容似被薄雪覆過的冷玉雕琢而成;眉骨略高,襯得眼窩深邃如潭,眼尾天生微垂,不笑時也似噙着三分溫潤,偏那瞳色極深,凝神時如墨硯裡浸着兩丸黑水銀,教人辨不清悲喜。鼻梁窄直如刃,卻在下颌處收作柔和的弧度,像柄未開鋒的劍。唇色極淡,似被雨水洇濕的桃瓣,總微微抿着,在蒼白面色上勾出一道倔強的線。
烏發用青玉冠束得齊整,唯有一縷碎發垂在頸側,随呼吸輕掃過喉間凸起的骨節,那處皮膚下蜿蜒着淡青的血管,順着鎖骨沒入交領中,隐約可見十二歲墜馬時留下的淺疤,像白瓷瓶上一道裂璺,透着易碎的貴氣。廣袖下的手指修長如竹節,握書卷時骨節分明,掌心卻覆着層薄繭,是長年習字拉弓磨出的印記。腰間懸着的羊脂玉佩缺了半角,五色絲縧已褪成灰白,随秋風輕晃時,仿佛随時要墜碎在宮磚上。
今年是他弱冠之年,按祖制本該就藩郕州,可兄長朱祁鎮上月剛駁了禮部的奏請,當着滿朝文武撫着他肩頭笑道:
“朕與郕王手足情深,怎忍他遠赴苦寒之地?”
這話說得溫情,可他分明看見兄長指尖在龍椅扶手上叩出的輕響,那是帝王慣用的暗号,次日便有禦史彈劾郕王府長史“僭越禮制”,二十廷杖打碎了那老臣的膝蓋骨。
此刻他腕間還纏着素紗,昨日在武英殿陪兄長習箭時,朱祁鎮突發興緻要比試騎射,他握弓的右手被鐵胎弓弦勒出血痕,兄長卻撫掌大笑:
“二弟這握筆的手,終究是拉不開強弓。”
這話引得随侍的太監們低笑,笑聲裹着秋寒滲進骨髓,他想起母親吳氏在臨行前攥着他的手,枯槁的手指幾乎掐進他腕脈:
“钰兒,在宮裡活着……要像檐下的冰淩子,看着剔透,内裡得藏着鋼針。”
母親原是漢王府的琵琶伎,宣德元年的血色浸透了她的記憶。那年漢王朱高煦的叛旗插上樂安城牆頭時,母親正抱着襁褓中的幼弟躲在井底,叛軍的火把将井口的青苔映成血色,後來是宣宗皇帝的馬蹄聲踏碎了噩夢。
可宮裡的老嬷嬷們至今還在私語,說吳賢妃娘娘被拖出井時衣不蔽體,是先帝醉酒後錯認成當年的孫皇後,如今的太後娘娘才臨幸了她。這些碎語像附骨的毒,随着朱祁钰年歲增長愈發蝕入肺腑。
重陽節家宴上,錢皇後“不慎”打翻的酒盞潑濕他衣擺,朱祁鎮當着宗親的面歎道:
“到底是賤奴所出,連避酒的禮數都不周全。”
他跪在冰冷的金磚上請罪時,瞥見鎏金蟠龍柱映出的影子,那身親王常服上的四爪蟒在滿殿五爪龍紋間瑟縮如蟲。
辰時三刻的鐘鼓蕩過重重宮牆,朱祁钰轉身步入文淵閣。窗棂格子将晨光切成細密的金絲,落在《資治通鑒》泛黃的紙頁上,他的手撫過“玄武門之變”的字迹,墨香裡突然混進一縷沉水香。司禮監掌印王振的蟒袍曳地聲停在身後,蒼老的嗓音裹着蜜糖似的毒:
“老奴給郕王殿下道喜,陛下剛下旨讓您協理宗人府。”
他合上書卷的動作比思緒慢了一拍,宗人府掌皇族譜牒,看似尊榮,實則是要将他困在玉牒閣的故紙堆裡。王振枯枝般的手指按在他肩頭,力道大得蟒袍下的骨頭生疼:
“陛下說,郕王最懂‘親親之誼’,定能把那些個犯事的龍子鳳孫管教妥當。”
這話裡的機鋒他聽得明白,上個月周王世子強占民田的案子,正是他暗中遞的彈劾奏本。
午後的日影斜過東六宮的琉璃壁時,朱祁钰在禦馬監後的夾道偶遇了巡撫于謙,他抱着幾卷邊防圖佯裝跌倒,朱祁钰伸手去扶的刹那,袖袋裡被塞入一枚蠟丸。于謙褶皺遍布的眼皮下精光一閃,低語混在秋風裡:
“瓦剌使團下月進京,貢馬中有半數害了鼻疽。”
他面上不顯,指尖卻将蠟丸捏得發燙。回到郕王府書房,剖開蠟丸的短刀是他十歲生辰時母親送的,刀柄上嵌的藍寶石已蒙了塵,紙上蠅頭小楷寫着:
“也先遣死士十八,混入雜耍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