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時剛過三刻,夜色如墨,天邊尚未泛白。街頭更夫的梆子聲尚在回響,唐府後院卻猛然竄起一道火光,照亮了半條街的屋檐與灰瓦。火焰跳躍間,映出幾道黑衣人如鬼魅般掠過屋脊的身影,箭矢破空之聲緊随其後,帶着森冷殺意,撕裂了沉沉夜幕。
唐雲燕正抱着一筐新曬的沉水香站在街角,原本不過是清晨販香的舊例,誰知這一刻,熟悉的宅門竟化作修羅地獄。
她怔怔望着那抹紅光染亮自家屋瓦的瞬間,身形一晃,幾乎要沖進火場,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住了手腕。
“姑娘莫犯傻!”那是街口賣馄饨的老漢,他滿手醬油漬的粗掌死死箍着她,聲音因驚懼而發顫,“是東廠的狗在殺人呐!”
話音未落,一支羽箭從她眼前“嗖”地一聲釘進隔壁檐角,幾縷頭發被箭尾帶起,冷汗順着她脊背淌下。
唐雲燕渾身僵硬,眼睜睜看着那一幕幕煉獄光影在火中展開。她看見家中忠仆福伯倒挂于門闆,一柄長矛從他胸前穿透,将他死死釘住,血流如柱,染紅了寫着“唐府”二字的匾額。
她看見母親最心愛的綠萼梅花盆在火中自樓上跌落,陶土碎裂之中,一截女子的手指帶着镯環滾了出來,靜靜地落在石階邊。
而在熊熊烈焰之間,那個戴着描金面具的領頭人緩步而出,身形挺拔、動作從容,他不顧火光映臉,彎腰撿起父親平日裡珍藏賬冊的鎏金匣子。錦盒微啟,他低頭檢視其中的字據,一側腰間,卻不經意露出半塊墨玉,上頭赫然刻着“禦用監造”四字,朱砂未幹,竟是皇室器物專屬的印記。
唐雲燕的心,猛然沉入冰海,她知道,那不是普通的抄家,不是尋常的仇殺。那是東廠的天誅,帶着君權和殺意,一舉要将唐家世代清譽連根拔除。
“爹爹說過,他隻是個錦衣衛管賬本的閑職,從不問朝局……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錯……為什麼!”她喃喃着,竹筐從手中滑落,沉水香紛紛灑地,帶着香灰味的空氣被濃煙吞沒,嗆得她睜不開眼。
老漢不知何時已吓癱在地,口中念念有詞,雙目失神。
唐雲燕卻一步一步,踉跄着退進巷子深處。指甲早已掐破掌心,鮮血與香粉混合,她眼中映着火光,卻仿佛再看不清前路。
那一夜,滿京城的風都帶着血腥味,好像是為唐家莫名其妙的被獻祭而哀歎。
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着走多遠,隻知道,今後再無家可歸。
‘對了,杭姐姐!我還有杭姐姐。”唐雲燕打起了精神,“可是杭姐姐在宮中,我該怎麼去找她。”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。
郕王!去郕王府!
郕王府角門被一連串急促的敲擊聲驚動時,天色尚未大亮,淡藍的晨霧像被攪亂的水墨,在朱祁钰書房窗前流淌。案上燃着一爐松脂清香,火光跳動中,他正低頭研究杭令薇留下的火藥配方,指尖沾了灰黑的粉末,眼神卻凝重得不像是在觀圖,而像是在參破一場命數。
成敬提着宮燈匆匆而入,燈火拉出他身後的長影,也照亮了緊随而入的陌生女子。
那是個渾身發抖的姑娘,身上的衣袍破損焦黑,發間插着半截燒焦的茉莉絹花,香氣早已散盡,取而代之的是煙火與灰燼的氣味。她的臉上有一道被濃煙熏過的痕迹,跪下時幾乎撲倒在地。
“殿下開恩……”唐雲燕聲音嘶啞,懷中緊緊抱着的沉水香在跌落時撒了一地,細小的香末沾滿她的衣角與手臂,如殘雪般碎散在朱祁钰腳下。
她的指尖發顫,卻仍強撐着從袖中取出一塊溫潤的玉佩,雙手遞出,仿佛那是她最後的依憑。
朱祁钰瞳孔驟然緊縮,那塊玉佩他認得,是杭令薇的。
記憶如潮水般湧來,京城大疫,杭令薇日夜奔走,臉色蒼白卻從未退縮,而這眼前的姑娘,正是那時一直守在她身旁的人。朱祁钰記得她為杭令薇打水熬藥,甚至在疫坊中昏倒過,卻從未叫過一聲苦。
她不是無關緊要的路人。
她是杭令薇的朋友,他應該給予一些幫助。
朱祁钰心頭一沉,一股壓抑許久的煩躁随之湧上。他不敢怠慢,卻也不願露出太多情緒,隻是沉默地望了她片刻,便垂下眼簾,似是掩住某種不該外露的思緒。
“趙五。”他忽然出聲,聲音低啞而沉穩,喚住剛欲退出的内侍。
他擡手扯下簾帳上的銀熏球,一縷尚未散盡的輕煙缭繞指尖。他将那熏球塞進趙五掌心,随後又伏身,在案幾上蘸了盞未涼的茶湯,寫下一個遒勁有力的“危”字。
“去尚宮局。”朱祁钰頓了頓,喉結微動,終是低聲道:
“告訴杭尚宮,她種的昙花開了。”
那是他們之間約定的暗語,隻有彼此知曉。昙花一現,世人眼中或許隻是虛無缥缈的花事,但她懂,他也懂,那背後藏着的是不容旁人窺見的默契與急迫。
趙五應聲而去,燈影晃動,銀熏球微微撞擊掌心,發出一聲輕響。
朱祁钰重新看向唐雲燕,她仍跪在原地,肩膀止不住地顫抖,滿眼悲涼與倔強交織。香末沾着淚水凝在她睫毛上,像是燃盡的灰燼不肯飄散。
“這裡是郕王府,不是庇護弱者的淨土,”朱祁钰淡聲道,眉眼卻柔了三分,“但你既來了,便暫且留着。尚宮局會派人來接你。”
他起身,将那塊熟悉的玉佩還給她,語氣平靜卻帶着某種無形的承諾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