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她的故交,本王自然現在會護着你。”
此刻的朱祁钰,沒有了平日那份冷峻如霜的疏離,也沒有王府主人的高高在上。他隻是一個不願再讓她身邊任何人出事的男子。
他望向門外,晨光正悄然穿過雲層,一縷光斜斜照進庭中,照亮了灑落一地的沉水香屑,也照亮了他眼底,那一點愈發堅定的光芒。
尚宮局中,杭令薇手一抖,玉指蹭翻了案邊那盒新調的胭脂,殷紅粉末灑落如血,在青磚地上暈開細碎的紅暈,仿佛某種不祥的預兆。
趙五立即躬身佯作收拾,袖口一拂,将袖中藏着的銀熏球悄無聲息地滾到她裙邊。他垂着頭,嗓音壓得極低,仿佛怕連空氣都聽見:“唐家三十六口……如今就剩雲燕姑娘了。”
話語如鈍刀般劃在耳畔,杭令薇指尖一緊,半點血色也沒了。那銀熏球上微微冒出的香氣,此刻竟帶着血與灰的氣息。
“殿下問,可要送她去城外的莊子藏一藏?”
宮燈忽地“噗”一聲,火舌騰地一閃,将她臉龐映得慘白如紙。她不由自主後退半步,指腹貼着案幾,才強自穩住身體。腦中卻閃回那年入宮前的一幕,唐雲燕拉住她的手,偷偷塞給她一個繡着淺紋的香囊。她原以為那隻不過是閨閣姐妹的惜别情誼,可她回寝拆開才發現,香囊裡除了安神的蘇合香,還有一張用細米紙寫的密告條,那上面清清楚楚寫着:王振與外商私通,暗中走私軍械,所得錢财均入私銀。
她一直不敢聲張,隻将紙條縫入了書房那本《夢溪筆談》的夾頁中,而如今……
“給我兩個時辰。”她咬牙低聲,迅速從手腕褪下一串精緻的珊瑚手鍊,紅珠如豆,攏在掌中遞給趙五,“讓雲燕看着殿下,别讓他動第三格抽屜的書,那本《夢溪筆談》的夾頁裡。”
她猛然噤聲,眼神一緊。
門外傳來了女官巡查的輕微腳步聲,繡鞋踩過花磚,節奏平穩卻如擂鼓般落在心頭。這幫人一向心思缜密,這時候若露出半點異樣,隻怕她的宮牆命運便就此改寫。
趙五微微躬身,眼底劃過一絲心領神會。他并不應聲,隻裝作笨手笨腳地收拾灑落的胭脂,将碎玉盒放入盤中,臨走前“不小心”踢翻了角落的銅水盆。
清脆的“當啷”聲中,水洇過地磚,鏡面一般折射出宮燈跳動的紅光。
杭令薇低頭,袖邊的帕子按着濕痕擦拭地面,卻不動聲色地看見趙五鞋底的灰痕,香灰淺淡,卻被他故意踩出了一個字的輪廓。
“酉。”
她的心,蓦地一沉。那是暗語中的時辰暗号。今夜酉時,東廠恐怕還有動作。
她緩緩起身,面上已恢複平靜。案幾上的胭脂盒已收起,但空氣中卻仍殘留着一絲未散的粉香,和血的味道交織纏繞。她看了眼銅鏡裡自己的倒影,鬓邊幾縷散發微微淩亂,卻也平添一絲決然。
若要護住唐雲燕,若要護住那本不能落入旁人之手的《夢溪筆談》,她就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冷靜、更迅疾。
王府地窖深處的暗室靜得可怕,連燈芯燃燒的細微聲響都顯得格外刺耳。四壁潮濕,殘磚碎石間仿佛還殘留着上個主人的驚懼低語。唐雲燕一身焦味未散,手中卻握着柄香鏟,動作一闆一眼地刮着牆皮,目光清冷而執拗,仿佛那層陳年的灰粉下藏着救命的線索。
朱祁钰命人送來的安神湯被她原封不動地擱在角落,她連碰都沒碰一下。反倒小心翼翼地将随身帶着的沉水香碾成細粉,順着窗縫均勻撒入。她記得父親曾說過,這是唐家傳下來的防監聽秘法,香粉遇風即化,無形勝有形。
當香鏟落到第七下時,磚縫處忽然露出一角被風幹的絹布,薄如蟬翼,幾乎要随空氣化去。唐雲燕屏住呼吸,小心揭出那片絹布,在油燈下反複照看,直到一串熟悉的藥香字迹漸漸浮現。
——“賬本,何往?”
那是杭令薇的筆迹,熟悉得仿佛還能聽見她在尚宮局一邊研墨一邊輕聲說話的語調。唐雲燕喉頭一澀,喃喃回道:“都被搶了……”
語未落,她卻倏然一震,想起了什麼似的,手指在腰間摸索幾下,終于從貼身暗袋中掏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玉盒。盒面光滑,角落刻着極小的“唐”字,是父親在火災前夜偷偷塞給她的遺物。
“若哪天聞見龍涎香混着硫磺味,就打開它。”那夜,父親的聲音低得幾乎帶着哭腔。
唐雲燕咬破指尖,将一滴血珠滴在玉盒機關處。刹那之間,玉盒仿佛被血激活,隐隐冒起藥香,咔哒一聲輕響,蓋子自行彈開。
盒中赫然躺着一粒黝黑香藥丸,表面刻滿細密的符文,淡淡香氣中,龍涎與硫磺的味道交織,令人心驚。
她顫着手将香藥丸放在掌心,靜待片刻。符文受熱浮現,藥丸如花蕾般層層剝裂,最終露出藏在最中心的秘密。一張被細密蠟紙包裹的半張地契。
燈光照去,紙頁下赫然寫着一行小字:
“西山火藥庫,歸王振私設。”
唐雲燕怔怔望着那熟悉的印章和手筆,身子止不住地顫抖,這不僅是唐家血案的真相,更是王振暗中運兵、圖謀大逆的鐵證。而她知道,隻有一個人能護得了這秘密,也願意為這秘密逆風而行。
她低頭,将那半張地契藏入衣襟,眼神再不似先前的惶然,那眼神中有着唐家世代人都沒有的清明與銳意。
“杭姐姐……我明白了。”她輕聲說,像是在向某個冥冥中的人應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