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沉沉,秋雨如織,神武門的石階已被雨水濡濕得發亮。杭令薇縮着肩,從袖中取出一塊幹布擦去臉上的水珠。她身上的小太監服已被雨水浸透,貼在身上冰冷又沉重,鬓邊濕發貼在臉頰上,将她本就蒼白的面容襯得更加清瘦。她腰間别着尚宮局的銅牌,對牌泛着微光,在夜色中極易辨認,可她此刻顧不上躲避,隻盼這道尚宮令能為她奪得片刻通行的便利。
雨水順着她的脖頸流進衣領,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。宮中的更鼓聲早已響過,宮門早已下鑰,她這是犯了宮規大忌。但趙五傳來的消息讓她顧不得這許多:"昙花開了",這是她和朱祁钰約定的暗号,意味着有性命攸關的大事發生。
"站住! 什麼人?"守門的侍衛突然喝道。
杭令薇心頭一緊,卻強自鎮定地舉起腰牌:"尚宮局奉旨取藥。"
那侍衛狐疑地湊近,借着燈籠的光打量她的臉。雨水順着她的睫毛滴落,模糊了視線,但她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。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嘩。
"走水了!尚膳監走水了!"
侍衛們頓時亂作一團。杭令薇趁機閃身出了宮門,沒入雨夜之中。她的心跳得厲害,這火起得太過蹊跷,難道是朱祁钰安排的?想到這裡,她腳下的步子更快了。
郕王府的角門虛掩着,雨水将門上的朱漆沖刷得發亮。杭令薇剛推開門,一道濕漉漉的身影便猝然撲來。
"姐姐!"
唐雲燕像一陣風般卷進來,濕發滴水,茉莉香在雨水的催化下愈發濃烈,卻掩不住那股火災後特有的焦糊味。杭令薇這才注意到,唐雲燕平日最愛的鵝黃色衫子已經沾滿黑灰,袖口還有被火燎過的痕迹。
"雲燕,你這是......"杭令薇的話哽在喉嚨裡。
唐雲燕冰涼的手緊緊貼住杭令薇的手掌,将那張皺巴巴卻分量沉重的地契塞進她指縫中。雨水将紙面浸出墨迹,卻仍清晰可見"西山庫地"四字,旁邊蓋着工部的朱紅大印。
"這是父親......他最後留給我的......"唐雲燕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,"昨夜東廠的人來抄家,父親冒險派仆人塞給我的......"
話未說完,她的身子突然軟了下去,像一棵在風雨中被抽走根系的小草,撲進了杭令薇的懷裡。杭令薇下意識地接住她,這才發現唐雲燕後背的衣衫已經撕裂,露出幾道猙獰的血痕。
屋内屏風後傳來一陣隐忍的咳嗽聲,朱祁钰倚着門柱走出,披着一襲藏青鶴紋長衫,面色微白,眼底卻透出異樣的冷靜與淩厲。他的目光在唐雲燕背上的傷痕停留片刻,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。
"杭尚宮,"他聲音微啞,目光卻始終未離開唐雲燕手中的地契,語氣卻是對她說的,"唐姑娘可否去看看廚下的姜湯?我吩咐人早就熬好了。"
唐雲燕咬了咬下唇,戀戀不舍地從杭令薇懷中起身。她走得很慢,一步三回頭,最後終于在朱祁钰沉默的注視下出了正廳。
門關上的瞬間,杭令薇立刻低頭查看那張地契。紙邊一角,赫然是火漆封印上剝落的"禦"字,朱祁钰也看見了,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。
"殿下,這......"
"噓。"朱祁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輕聲道,"書房有人翻動過《夢溪筆談》。"
杭令薇心頭一震。那本書裡藏着他們記錄的火藥改良配方。她半跪在地上,用銀簪挑開地契的夾層,一縷若有若無的藥香散出,那是硝石的味道!
"是硝石礦的分布圖。"她的聲音壓得極低,"就在京西,離西山火藥庫不過五裡。"
她下意識抓住朱祁钰的手腕,想讓他看清圖上那個被朱筆圈出的位置。朱祁钰卻反手握住她的指尖,掌心的溫度透過被雨水凍僵的肌膚,一點點逼退她心底的慌亂。他的手掌修長有力,掌心正中有道剛結痂的新傷,形狀竟巧合得如"薇"字最後那一撇。
"今早發現的。"他的聲音輕得像在歎息,"書房《夢溪筆談》夾頁裡,有王振與汪直往來密信......他們不隻是貪墨,更是聯手截斷兵部火藥供應。"
話音未落,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。唐雲燕抱着一碗熱騰騰的姜湯站在門檻下,雨水還在她額前淌着,淚水卻比雨更重、更急,一顆顆砸進碗中。她低着頭,牙關咬得死緊。
"雲燕!"杭令薇連忙起身去接碗。
就在她接過的刹那,唐雲燕突然靠近,唇幾乎擦過她的耳垂:"姐姐身上......有雪魄丹的味道。"她的呼吸灼熱,"是殿下喂你吃的麼?"
杭令薇指尖一抖,姜湯差點灑出來。她沒想到唐雲燕的嗅覺如此敏銳,那雪魄丹确是是她給朱祁钰的,為的是解她體内殘留的牽機引毒素,不知為何味道竟也會殘存于她的身體上。
朱祁钰适時地托住她的手腕,目光平靜而深沉。就在這時,院牆外突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,緊接着一聲轟然巨響,門被撞開。
成敬踉跄着沖入内院,衣袖上濺着血痕:"殿下,東廠的人拿着太後的駕帖來了,說要徹查王府藏匿逆黨!"
朱祁钰眼神一凜,迅速從書案抽屜取出一份蓋有"尚膳監"印玺的藥材清單:"唐姑娘,去後堂暫避。王振要的是你手裡的地契。"
唐雲燕咬了咬唇,臨走前卻将那枚帶有香藥丸殘殼的玉盒塞給杭令薇。杭令薇會意,将地契藏入衣内暗袋,攏起袖口遮住藥香。
朱祁钰已寫就一份密折,将玉盒與礦圖夾在其中:"成敬,從密道送去給左都禦史林清舟。"
門外鐵鎖咔哒作響,一個尖利的聲音傳來:"郕王殿下,奉太後懿旨,開門搜查!"
朱祁钰淡然一笑,看向杭令薇:"你擅長應對這種局面。"
杭令薇深吸一口氣,撚碎袖中最後一點蘇合香掩蓋藥味,轉身開門。東廠番子們魚貫而入,為首的太監頭目狐疑地打量着她。
"王府藏有危疾病人,正在密養調治。"杭令薇手持尚宮局對牌,聲音清冷,"奉皇命配藥排查隐患,可有調令準你等擅闖?"
朱祁钰适時地咳了幾聲,面色蒼白地走出來:"母妃身子尚弱,竟勞煩你們夜裡為我'安好'操心?"
太監一時語塞。恰在此時,一名小内侍匆匆趕來耳語幾句,那太監臉色頓變,咬牙抱拳:"誤會......我等失禮了。"
待東廠的人退去,杭令薇才長舒一口氣。朱祁钰走到她身邊,輕聲道:"我能護你一時,但想護一世......"
"我會幫你。"杭令薇打斷他,指尖還殘留着蘇合香的餘溫。窗外,雨聲漸歇,但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。
乾清宮内香煙袅袅,鎏金獸爐吞吐着一縷龍涎香,香氣綿長,甜中帶澀,彌漫在厚重的紫檀香與雨後濕冷的空氣之間,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無形羅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