坤甯宮的瓜果香混合着甯安香濃得發膩,仿佛用金粉腌成,随着沉水爐中氤氲的煙氣,在靜得出奇的大殿中緩緩流轉,像要在每一道氣息中,纏住人的魂魄。
杭令薇跪伏在青金石鋪地之上,膝下微涼如霜,指尖卻在無聲地數着磚縫中鑲嵌的金線,她已經數到第十九道,錢皇後那雙鑲着東珠的鳳履已在她眼前晃過了十八次,而茶盞蓋刮過瓷面的清響,也已輕響七回。
這位端坐在鳳榻之上的後宮之主,卻仍未開口提及正事。
“尚宮局今年督制的桂花糕,比往年少了蜜。”
錢皇後的聲音終于響起,溫柔中帶着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慢條斯理。她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杭令薇所呈的錦盒上摩挲,那枚染着蔻丹的指甲像是一枚靜靜潛伏的鈎,既不急,也不忘鈎住人心。
“陛下說太淡了。”她語氣微頓,唇角一勾,卻沒有笑意。
杭令薇俯首如故,聲音輕緩:“回娘娘的話,今秋蜂群遭了寒潮,臣女請太醫斟酌後改用了枇杷蜜,更利于陛下咳疾。”
“嗯,你倒是貼心。”
錢皇後低低地應了一聲,翡翠镯子滑下玉腕,露出腕内一道用朱砂繪成的護身符咒,宛如一條被困在宮牆之中的蛇,紅豔而詭異。
她又道:“這半月,陛下夜不安枕,偏你調的安神香能讓他睡得安穩,本宮的法子都沒你靈。”
杭令薇的指尖在掌心悄然收緊,指甲嵌入柔肉,隐隐滲出血來。她低頭,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。自欽天監一役後,朱祁鎮召她夜入乾清宮的次數愈發頻繁。她雖是尚宮,卻早已知這“入香進膳”的名目下藏着的,已不是單純的職責。
昨日,她如常送香入寝,分明看到龍榻之旁放着兩盞茶,一盞茶蓋微啟,尚有餘溫,一盞卻已涼透,碧痕斑斑。
“臣女不過是盡臣下的本分。”
她額頭輕輕貼在手背之上,嗅到石磚縫隙中滲出的安甯香味,熟悉得令人幾欲作嘔。近來,這氣味總在她夢中纏繞不散,與朱祁鎮眼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線,交織成令人窒息的幻象。
錢皇後忽地前傾身子,沉水香的發髻垂落至杭令薇耳畔,語調依舊不緊不慢:“陛下今早還問本宮,若在嫔禦中添一個‘通古今、曉醫理’之人,當封為何位分?”
她的手指冰涼,輕挑起杭令薇的下巴,那一瞬,宮燈将她鬓邊那支九鳳銜珠的步搖映得發亮,晃得人目眩神迷。
杭令薇迎着那如刀鋒般銳利的視線,望見步搖上的鳳眼嵌着一顆血紅的寶石,鮮豔剔透,像極了朱祁钰毒發那夜,咳在她淺青宮服上的一滴血。
她緩緩将手中的香囊舉過頭頂,聲音不疾不徐:“臣女愚鈍,隻略識藥性,不通後宮禮制。此香新調,以蘇合清神。若陛下不嫌粗陋,還望娘娘代為呈上。”
“哼——!”
錢皇後冷笑一聲,倏然抽手,步搖撞在金钿鳳冠上,發出一聲脆響。
“尚宮局近來事務繁重,本宮也不耽誤你了。”
她揮袖示意送客,語氣已是漠然,眼中卻隐有深意波動未歇。
杭令薇伏身行禮,退出殿門時,秋陽正盛,金光灼人。她用袖角拭去額上冷汗,手卻無意間觸到頸側挂墜,那是朱祁钰當年贈她的翡翠墜子,辛夷花的花瓣紋路早被溫熱手心磨得發亮,如今,卻硌得她指腹生疼。
轉過回廊,她剛一擡頭,便看見一角藏青衣袍在廊柱後一閃,是趙五。
“皇後召見杭大人,可有什麼異樣?”趙五壓低聲音,目光帶着不易察覺的擔憂。
杭令薇這才發現自己掌心全是血痕,月牙形狀一道道刻進肉裡,像是宮牆裡某種無聲的詛咒。她接過趙五遞來的帕子,卻在遠處望見幾名宮女正擡着朱漆托盤緩步而來,其上靜靜卧着一支金累絲鸾鳳簪,正是前日朱祁鎮曾誇她戴着“極好看”的那支。
她垂眼,唇角一彎,笑得像是看透命運,又像是不懼破局。
将帕子連着血一同塞回趙五掌心,她語氣淡得近乎輕飄:
“去告訴郕王殿下,就說......”
她轉身,步履不緊不慢,卻像一柄藏鋒的劍,披着青衣亦可奪人魂魄。
“尚宮局的昙花……恐怕要提前謝了。”
乾清宮内寒意透骨,爐中龍涎香未燃盡,灰白的煙氣在梁柱間盤旋缱绻,仿佛一頭悄然蘇醒的困龍,潛伏在帝心最深處的怒意下,靜靜吐息。
“她當真這麼說?”
一聲低吼驟起,打破殿中死水般的寂靜。朱祁鎮猛地起身,長靴狠狠踹翻了鎏金香爐,爐蓋翻滾着撞在龍紋磚上,滾燙的香灰四散灑落,宛如星火點點。碎瓷片劃過地磚的瞬間,發出刺耳的“咯啦”聲,仿佛劈入人骨的冰刃。
王振低低一哼,彎腰拈起地上的奏折,手指刻意抖了抖,拂去了香灰,借勢湊近半步,聲音低如蚊吟:
“回陛下,杭尚宮确實親口同皇後娘娘言道,說自認不懂後宮規矩,不知如何為陛下分憂。”
他頓了頓,嘴角壓着谄笑,眼神卻滴着毒:“老奴早已提醒過陛下,杭尚宮的心思,恐怕……并不在陛下身上,前幾日郕王抱恙中毒,杭尚宮的表現就是最好的印證。”
朱祁鎮眸光一滞,薄唇緊抿,面色冷峻得像覆着霜雪的玉雕。他目光緩緩落在案頭那封新呈的折子上,那是“彈劾郕王私調火器、擅改尚宮局職司”幾個朱批赫然在目。他一把攫住那紙張,指骨被攥出滋滋的響聲,唇角浮起一抹極輕極冷的弧度。
“最好的印證?”他低語一聲,似在咀嚼王振方才的斷言。
窗外忽有鳥雀驚起,一縷羽毛随風飄入窗中,輕輕落在一張尚未收起的藥方上。那是杭令薇昨日留給内廷太醫的紙,“當歸三錢,黃芪五分”一行筆迹,筆勢沉穩如她本人,然此刻,卻被滴落的茶水暈成一片,黑墨糊成暗淚,凝在“當歸”二字,竟像一滴滴無法言說的離心之意。
朱祁鎮靜靜看着那團浸開的墨痕,眼神愈發幽沉,唇邊的笑意緩緩收斂。他忽地松開攥得變形的奏折,沉聲吐出一語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