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傳杭令薇。”
殿内當值的小内侍登時一凜,連忙俯身領命。
“就說,賀冬宴朕有安排,要召見于她。”
聲音平靜得出奇,仿佛方才傾爐碎瓷、怒意滔天的那人并非他。可王振心頭卻“突”地一跳。
那語氣,就像風暴眼中心那片短暫的寂靜。
小太監慌忙退出,衣角幾乎被風裹走。朱祁鎮緩緩落座,修長的手指輕撫腰間玉佩,那是他幼年時太後所賜,玉身溫潤、雕着九螭穿雲,此刻卻冰冷得滲骨。
他的目光冷靜地掠過殿中,每一件器物都仿佛染上了他不動聲色的寒意。
過了一息,他從多寶閣深處取下一卷明黃絹帛,手指緩緩攤開,那紙色沉厚如金,筆力遒勁如刀。王振站在一旁,斜目一瞥,絹卷之首赫然書着:
“奉天承運皇帝,诏曰:”
他眼底一閃,嘴角悄然扭出一個詭異的弧度。
杭令薇在踏入乾清宮之前,便聞到了危險的氣息。
深秋天光蒼白,宛如潑薄的水墨,不染一絲暖色。朱紅宮門敞開,廊下的錦衣衛靜默而立,人數比平日幾乎翻了一倍,冷冽肅殺之意如劍拔弩張般張揚于每一寸空氣。
她熟悉的禦前宮女一個也不見蹤影,換作司禮監的内臣站在檐下,神情谄媚而謹慎。曹吉祥躬着腰立在偏殿口,懷中揣着封口未啟的朱漆文書,像一條養足了毒的蛇,靜待一聲令下便可竄入獵物咽喉。
引路的小太監腳步輕得仿佛踩在雲端,腿肚子打顫,走到門檻前幾乎要絆倒。他猛地抽一口氣,低聲道:“杭尚宮……陛下已在等。”
乾清宮内香煙缭繞,龍涎香濃得幾乎化不開,煙氣在琉璃檐下徘徊不散,如同張開的羅網,悄無聲息地罩在她頭頂。
“臣杭令薇,恭請聖安。”她伏地叩首,額前垂發沾了地磚寒意。
她的膝蓋正跪在滿地碎瓷中央,一片鋒利的青花碎片冷冷地對着她,像一隻埋伏的眼睛,靜候鮮血浸潤。
“愛卿昨日為皇後調的香,朕用了也感很好。”
朱祁鎮的聲音自雕龍禦座上傳來,輕飄飄,似春夜微雨,實則藏着深不見底的涼意。腳步聲緩緩而來,龍靴踏過青磚碎片,每一聲都像踏在人的心尖。
她垂眼,看到龍靴尖上沾着一抹未滅的香灰。那香灰并非熟悉的沉水味,反倒摻雜着血腥味,朱祁鎮動怒時常咬破舌尖,這是宮中秘而不宣的舊事。靴尖停在她眼前,下巴被一隻戴着鎏金護甲的手指挑起。杭令薇不得不仰視那張讓無數權臣和黃門折腰的帝王面容,目光沉靜卻無法掩蓋心跳的劇烈。
“陛下若喜歡,臣可再調數方進呈。”她強迫自己穩定語調,“隻是蘇合香性熱,連用七日需佐以地骨皮與太陰草,以防心火逆熾……”
“朕要的,不是香!”
朱祁鎮話音未落,忽然伸手拔下她鬓邊的素銀簪子。發髻倏然散開,烏發如泉水般傾瀉,垂落在她肩頭與腰間,像一匹驟然展開的墨緞,在宮燈下泛起冷光。
空氣裡,明黃絹帛展開的窸窣聲如蛇蛻皮般滑入耳中。王振早已躬身退至屏風之後,捧着朱砂印泥與玉玺,仿佛獻祭之前端坐的祭司。
“杭氏令薇,錦衣衛千戶杭昱之女,敏慧夙成,柔嘉維則……”
王振又用那種令人心驚又不合時宜的尖嗓宣诏,這次的聲音多了些緩慢而沉凝,每一個字都似鈍刀割在杭令薇心口。他念得不快,卻像是有意要讓每個字都沉入她骨血之中。
“可冊為婕妤,賜居景陽宮。”
宣诏聲落,一支金鳳步搖被随手抛下,砸在她裙擺前。銜珠的鳳嘴恰好指向那片青花碎片,那顆珍珠滾到碎瓷旁,似在無聲地窺視她的屈從,是朱祁鎮擲下的。
杭令薇跪得筆直,指尖卻藏在袖中發顫。她數着自己的呼吸,一、二、三……直到胸腔發緊,眼前幾欲發黑,她才緩緩啟唇:
“臣命格帶煞,幼時相士言克夫妨子,不敢侍奉禦前。”
這句話一出口,殿内仿佛陷入了窒息。那一瞬,連銅漏的滴水都斷了聲,香爐火星悄然熄滅,靜得仿佛世間一切都止于此刻。
朱祁鎮忽然笑了,笑聲低緩,帶着不加掩飾的譏諷與輕蔑。那笑意落入殿中如冷雨,砸得檐下的麻雀都驚起一片,撲棱棱地掠過窗棂,投下一片扭曲的剪影。
他俯下身,眼中卻不再是帝王的憐憫或興趣,而是捕獵者對掙紮獵物的最後審判。
“克夫妨子?”他輕聲重複,嗓音裡竟有些許不屑的愉悅,“愛卿也太低估朕的膽量。”
他的手指再次落在她鬓側,輕輕拂過一縷未束好的發絲,“朕是天子,是全天下命格最尊貴之人,豈能驚懼區區江湖術士之诳語?。”
“你照顧郕王之時,怎麼不擔心與他命格相沖之事呢?”朱祁鎮的語氣當中帶着最後的試探。
杭令薇仍低着頭,卻悄悄捏緊了衣袖裡的香囊。香囊中藏着蘇合香和夜合花瓣,亦藏着她未及遞出的第二封密信,關于王振與西山庫的線索,關于一場未雨綢缪的宮變。
她知道,此時如果再多言一語,便是自燃薪柴,引火入骨。隻是跪在大殿之上,默默地等待着什麼。
“他此時,應該已經知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