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音未落,她已仰首飲盡。琥珀酒液如火般灼喉,她趁袖掩唇之際,将舌下藏着的半粒雪魄丹化開一角,令其緩緩在體内流轉解毒,亦如她在這場生死之間,用最後一息為自己鋪下退路。
朱祁鎮微眯着眼,神色不辨喜怒,指間摩挲着印泥的蓋章手勢卻陡然停頓。就在這一刻,殿門猛然被推開,一陣寒風挾着禦花園殘荷的清苦撲入殿中。
孫太後鳳冠搖曳,珠玉碰撞出一串急促清脆的聲響。她的步子不快,卻氣勢迫人,長衣曳地,袖中飄出濃郁的宮燈龍腦香,壓過了殿中所有香味。
同時響起的,還有朱祁钰一聲壓抑不住的咳嗽。他快步向前,藏青衣袍在光下拂起清風似的漩渦,低聲禀道:“皇兄,欽天監急報,今夜熒惑再守心,天象逆動,諸臣皆以為此為兇兆,須請陛下慎斷。”
朱祁鎮眉峰微動,殿中氣氛驟然緊繃。
而杭令薇已在那一口毒酒的灼燒中,臉色蒼白如紙,體内五髒如火炙烤,唇色開始泛青。她踉跄一步,眼前景象漸模糊,隻有一道藏青色的身影撲來,帶着熟悉的藥香與體溫,将她穩穩抱住。
她靠在朱祁钰胸前,指尖死死攥着那半枚尚未融盡的雪魄丹,唇角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。
她賭赢了。
在意識即将墜入黑暗前,她悄然将一塊染血的帕子塞入朱祁钰袖中,指尖在他掌心顫抖着劃出一個字。
「火」
一筆未盡,帕角滑落,血迹模糊,唯有那一點,猶如熾焰臨風。
月光如銀紗,斜斜灑落在榻前素白紗帳之上。風穿過窗棂,将窗影斜投在青磚地面,仿佛水波微動。杭令薇從昏沉的夢魇中驚醒,呼吸間還殘留着酒中毒氣未散的苦澀。她眉心緊蹙,額間冷汗未幹,指尖卻下意識抓緊了被褥的一角。
榻前,茗煙正蹲着替她敷額,藥帕微涼,藥香氤氲在她發間,與檐下早謝的桂花香混雜一處,盈盈難辨。遠處傳來打更聲,聲聲滴水穿石,仿佛夜正一寸寸沉入骨縫。
“……現在什麼時辰了?”杭令薇的嗓音低啞而幹澀,像是風沙劃過陳瓦,竟有幾分不似她自己。
“子時三刻。”屏風後傳來低沉溫和的聲音,熟悉而溫柔。
朱祁钰着常服而坐,衣袍半敞,氣息中仍帶着夜雨的濕冷。他跨過屏風,緩步走來,目光在昏黃燈影中柔得幾乎融化:“你昏睡了三日,唐姑娘給你配了解毒湯服下,幸好你沒事,要不然我......。”
他聲音雖穩,卻藏不住語氣裡的餘悸與疲憊。那聲音如墨入水,壓得房中一片沉靜。
杭令薇欲起,卻剛支起一肘,便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輕按回榻上。朱祁钰的掌心帶着微涼,按在她肩頭的力道極輕,卻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堅定。她低頭看去,發現他腕間還纏着半縷紅線,是替她診脈時未摘的絲縧,尾端染着一星她的血迹,在月光下泛出暈紅。
月光瀉在他身上,仿佛為他描了一層銀輝,他眼底的青黑卻沉得吓人,像連夜霜沉進了眼眶。他這些日子,是連眼都沒合過嗎?
朱祁钰沒有問杭令薇,那天皇兄的聖旨當中具體寫了什麼,但他已經猜到七七八八。他并不想細問,不想再讓杭令薇想起那膽戰心驚的一遭。
“殿下不該留在這裡。”杭令薇輕聲提醒,眼神望向窗外黑影婆娑,“東廠的眼線多,尚宮局恐怕……”
“皇兄如今顧不得這些了。”朱祁钰低頭,為她掖了掖錦被,語氣溫柔得幾乎像哄小孩,“西山火藥庫昨夜走了水,燒掉了王振三成私藏,皇兄知道了西山之事震怒,想要懲戒王振又不忍心,現正在煩惱此事,自顧尚且不暇。”
杭令薇怔了怔,腦海裡閃過那夜在乾清宮,她用指尖在他掌心畫出的那個“火”字。原來他當真懂了,原來她在命懸一線的那刻,還是被他接住了。
她擡手,虛虛握住他衣袖,聲音幾不可聞:“陛下不會罷休的……他……他不會放過你。”
朱祁钰沒有回答,隻是垂眸凝視她的指節。他徐徐的将杭令薇額角的發絲整理好,像花匠在打理自己心愛的花一樣溫柔。半晌,他才開口,嗓音低緩如夜色:
“我知道。可隻要你還在,我就不怕。”
他不再說什麼,隻起身替她溫了湯藥,動作極輕,将藥盞送至唇邊:“等你身子好些了,我帶你出宮去玩好不好……去你想去的地方。也有些話,我……想親口對你說。”
杭令薇望着他,喉間澀得說不出一句話。
檐角的銅鈴無風自響,聲如一線幽鳴,劃破了夜的沉靜。朱祁钰回頭看了她一眼,便被宮中侍從低聲喚出。他的背影在門檻處被月光拉得細長,肩上披着鬥篷,袖口滴着尚未幹透的藥香。
他回身,似欲再說什麼,終究隻是目光微動,什麼也沒說。
待他消失在廊影中,杭令薇緩緩翻身,指尖無意間觸到枕下藏着的一塊冷硬之物。
她探出手,掏出那塊不知何時被悄然塞入的玉片。那是那晚酒樽杯底的碎玉,一角尚帶鋒芒,上頭刻着大明疆域圖,最西一隅的“西山”兩字,被朱砂重重圈出。
她怔怔地望着那一抹紅色,像極了他的印,落在她心上的那個,終生難磨的烙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