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太後笑了,玉指輕拂過他肩上的雪,笑得柔慈:“傻孩子,娶了王妃一樣能盡孝。”
她眼神緩緩掃過一衆宮女,最終落在杭令薇身上,目光如針:“總比日日惦記些不該惦記的來得正大光明。”
朱祁钰陡然擡頭,血液如冰河凝固。他正要反駁,卻見朱祁鎮忽而俯身,拾起杭令薇被風吹落的腰牌,竟親手為她系回,指尖在她腰間輕輕一碰,似偶然,卻分明是挑釁。
“杭尚宮辛苦。”他語氣和緩,“賀冬宴便多仰仗你了。”
“此乃臣分内之事。”杭令薇低頭叩首,額上沾了雪泥,冷得生疼,卻紋絲未動。
就在這時,一陣咳嗽突兀響起。吳賢太妃蜷曲着身子劇烈咳嗽,竟噴出一口鮮血,濺在雪地上,開出一朵詭異的紅梅。朱祁钰臉色驟變,慌忙扶起母親,卻被她冰涼的手緊緊攥住,像是怕他再開口。
孫太後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那灘血,唇角微翹:“時辰不早了,宴席該開始了。”說罷挽起朱祁鎮的手臂,鳳履從那灘血迹上踩過,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痕。
銮駕遠去,雪依舊簌簌。
朱祁钰握拳,手背的青筋繃得發白。他扶着母親,一步步往偏殿去,杭令薇輕聲吩咐宮女将太妃帶去暖閣,又親自為她備好熱湯熱炭。
偏殿内炭火微弱,香氣被風吹得四散,映照得屋中影影綽綽。杭令薇跪在沉香木案前,将一盞溫好的參茶雙手奉上,袅袅熱氣在太妃面前升騰,如晨霧纏繞枯枝。
吳賢太妃接過茶盞,手指枯瘦,在茶盞邊沿緩慢摩挲。她沒有急着飲,隻是用那雙略顯渾濁,卻依舊沉靜的眼眸凝視着杭令薇,那眼神,像雪後初霁的河冰,沉寂中藏着湧動的水意,與朱祁钰極為相似。
“杭尚宮等下。”她忽然開口,聲音輕若煙絲,卻帶着不容違逆的分量。
杭令薇欲退的身形微頓,随即重新叩首靜立,周遭所有宮女也俱皆識趣退下,殿門被輕輕阖上。窗外雪落無聲,隻餘室内火星時隐時現,仿佛在灰燼中喘息。
案邊的小幾上,放着半塊被冷風吹硬的棗泥糕餅,邊角微裂,正是今日入宮前吳賢太妃自帶的點食,那是藩邸例供中的粗糧,素淡寡味,連最低階的宮婢都懶得正眼看一眼。
太妃忽然問:“你可知,為何陛下至今不肯放钰兒就藩?”
杭令薇心中一緊,尚未答話,便聽她自嘲般一笑:“他們母子要我們日日看着,看着他們高居九重,看着我們被囚這宮城之下,這樣他們統治的目的就達到了。”
她低低咳了兩聲,咳得肩背微顫,卻仍不肯倚靠。指節在袖口攥得發白,仿佛要從那粗布中摳出十幾年隐忍的血淚。
“钰兒的俸銀不到其他藩王的一半,冬日裡連暖炭都要層層批核。他書房漏風,昨夜我喚人送炭,卻因太後不喜他用江南貢木,被拒了。”她一字一頓,說得極輕,卻像滴水穿石般砸進杭令薇的心裡。
朱祁钰在旁微微拱手,嗓音低啞:“母妃,别再說了。”
他不願令杭令薇知曉自己的困苦,不想讓她因為同情而靠近。他想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,想在風雪遮不住的歲月中,替她撐起溫暖的屋檐。
可太妃置若罔聞,神思飄遠:“你知他三歲能誦《孝經》,七歲通《論語》,十二歲便能與翰林侍讀談史?”她的眼角悄悄泛紅,“他一直壓着自己性子活,苦練詩文、修儀度,隻因他說,若能更懂些,父皇和皇兄也許會多看他一眼……”
一滴淚悄然落在杭令薇的手背上,滾燙如烙。
她的眼前浮現出朱祁钰書案上攤開的典籍,每一頁邊角都密密麻麻布滿批注;浮現出他送來第一顆酸梅時那笨拙的神情,那雙寫滿壓抑與期盼的眼睛。
“娘娘……”她輕聲喚,反手握住太妃冰涼的手,掌心微顫,卻不知如何勸慰。
太妃卻擡眸望她,眼底忽地泛起光:“但自從遇見你,他變了。”
她從廣口袖中取出一方舊帕,帕子被翻折多次,繡線早已褪色。她小心攤開,那上頭是一幅稚拙畫作:一個孩童牽着一位婦人,站在一株盛開的梅樹下。人物筆觸稚嫩,但神情溫暖如春。
“這是他七歲時畫的,”太妃聲音微顫,“他說,長大以後,要帶我去看真正的梅林……二十年來,他從未像如今這般,日日期盼着明日的太陽。”
話音未落,朱祁钰緩步走進,立在炭火邊,身形被暖光映得修長。他神情複雜,似驚似痛。他一直以為母親将自己當作罪孽的代價,是權力鬥争中的棋子,而此刻這番肺腑之言,卻讓他第一次聽見真正的母愛。
吳賢太妃朝他招手: “钰兒,過來。”
他跪在案前,眼圈泛紅,卻強忍淚意,将母親的手貼在自己額頭:“兒臣不孝,讓您受苦。”
太妃撫過他鬓角,唇角露出一抹極淺的笑意,那笑意蒼涼卻溫柔。
她轉頭看向杭令薇,鄭重地将兩人手掌疊在一起,自己的手也覆上去,顫聲道:“老身說這些,不是為了讓你可憐我們母子,而是……隻盼你們,不要辜負彼此。”
朱祁钰将額輕輕抵在她手背,喉間哽咽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杭令薇亦鄭重點頭,眼眶泛紅:“娘娘放心,我……定伴他一生。”
殿外絲竹之聲漸近,賀冬宴的鐘鼓聲穿透廊瓦。太妃輕聲道:“去吧,别叫人等急了。”
起身之際,杭令薇無意間瞥見朱祁钰袖口微敞,露出錦盒的一角,那是他準備已久,欲在宴上贈與她的信物。
兩人目光在藥香與火光中交彙,無言卻滿是默契。她知道,他不止在愛她,更是在将他的希望,未來,整個心意托付于她。
踏出殿門時,雪已悄然停歇,天邊的雲層翻卷,一抹淡金的光輝穿破陰翳,灑在宮阙檐角。
杭令薇摸了摸懷中那幅稚拙的畫作,指腹輕撫那枝梅樹下的小人兒,忽聽身後傳來一道低不可聞的呢喃:
“小薇……多謝。”
她沒有回頭,隻是将掌心緩緩按在胸口。那裡,藏着一枚蜜漬梅子,一幅舊畫,還有她無聲的誓言:
我會成為你冬日裡最不易枯萎的梅,在你漫長而孤寒的命運裡,開出一片永遠不謝的春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