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杭姐姐當心!”唐雲燕正巧“跌跪”上前攙扶,衣袖間輕巧地一抹,帕子拂過杭令薇的指尖。一陣細微的清涼自指腹蔓延開來,是雪魄丹的粉末,在她皮膚上泛起隐隐藥香。杭令薇垂眸間眼神淩厲一閃,心底已有計較。
朱祁钰仍站在禦前,杯中酒未潑,唇角卻漸漸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冷笑。
他看着這滿堂燈火,心底卻仿佛看清了這座宮殿最深處的黑影,藏在親情,皇權,愛與毒酒之間的,貪婪,欲念與殺機。
但此刻,站在他身側的她,正輕輕撫着被冷酒沁濕的袖口,那雙掌心,将是他未來欲守護的唯一暖意。
風從殿門灌入,吹得金箔飛揚、珠簾震響。
宴席散盡,宮門已閉,天邊隻餘殘月如鈎,冷冷懸在紫禁雲瓦之巅。乾清宮外漢白玉回廊沉入夜色,檐下的冰淩在月光中泛出淡藍色的光。宮燈一盞盞被收起,幽深的宮苑像是吞沒了一切喜樂喧嚣,隻餘陰影遊走在石階之間。
杭令薇剛走出殿門,腰間尚宮令牌還未收起,便被一隻滾燙的手蓦地拽入一片沉暗的廊角。她後背重重抵上冰冷的廊柱,玉石上的寒意透過衣衫直逼骨髓。尚未驚呼出口,熟悉的氣息已緊緊包圍住她。
是朱祁钰。
他身上還殘留着未散的酒香,混着風雪和刀光餘影。他的眼神淩厲而哀痛,猩紅的血絲爬滿眼白,像是風雪中執意前行的猛獸。他低頭,指尖顫抖着掀開她袖口,指腹觸及肌膚微微泛紅的痕迹,那是雪魄丹尚未完全中和的毒素餘燼。
“又是……牽機散?”他聲音低啞,像是被雪刃劃過的弦音。
杭令薇仰頭望他,那一瞬,眼底的堅強倏然崩裂。她看着他眼角未幹的淚痕,喉間一澀:“嗯。他們連你也……不肯放過……”
朱祁钰猛地俯身,将唇重重落在她眉心。那一吻如誓言一般,鄭重且帶着些剛剛宴席見的驚魂未定。
鹹澀的淚水從唇角滑下,滴落在她鬓邊未幹的雪珠上,冷與熱、怨與愛在唇齒間交纏。他胸膛劇烈起伏,仿佛下一刻就要壓抑不住那滔天的怒火。可他隻是,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個繡花錦盒。
盒中,正是那對溫潤如脂的白玉比目珏。
銀鍊綴着流蘇垂落,在月光下泛着宛如銀河碎星的光芒。他将一枚輕輕貼上她的心口,另一枚緊緊攥在自己掌心。
“從此,我們生死同命。”他說這句話時,語聲低緩,卻擲地如金石。
她低頭看向玉珏,那一對玉飾竟在合攏處刻着兩列篆字,清晰入目:
“才子佳人,良緣天定。”
“情意深重,白首同心。”
杭令薇的指尖輕輕觸上那字,溫熱的玉面仿佛比這夜色還真切,連心跳都與他掌心的節奏一緻。她終于擡頭,喃聲道:“朱祁钰……”
就在這時,宮牆之外忽然傳來急促的更鼓聲。三長一短,三長一短,是趙五的暗号,報的是“平安”。
風中雪落無聲,廊下銅燈搖曳未息。朱祁钰輕輕将她攬入懷中,聲音低啞:“隻要你平安,我便還活着。”
杭令薇閉上眼,聽着他心跳如戰鼓,血在靜夜中回響,如誓言長存,山河不棄。
這一刻,他們緊貼如一,把彼此藏進了風雪之下,再不肯放手。
夜色沉沉,雪勢愈發緊了。尚宮局的窗牖被風吹得輕響,一盞盞宮燈熄去,隻餘角落那一點微光,靜靜燃着。
杭令薇推門而入,甫一擡眼,便看見案頭擺着一盞走馬燈。那燈形制古樸,镂銀嵌玉,燈面卻并不描金飾鳳,而是熟悉的南壩河景——蘆葦輕搖,微風拂水,随着燈芯旋轉,兩道小小的剪影并肩而立,正是她與朱祁钰初次定情的模樣。
燈下壓着一張字箋,紙色素白,筆迹卻清朗遒勁,隐有克制之下的情意翻湧:
雪魄丹已化入你茶中。明日寅時三刻,角門見。
——阿钰
她指尖輕撫那一行字,眼尾一點點暈開笑意,燈火映着她眉眼,暖意在冰寒之夜中悄然浮動。
杭令薇輕輕取下佩在腰間的那枚玉珏,将它貼在唇邊。那玉早已染上她的體溫,卻仿佛還能感受到朱祁钰掌心的餘熱。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定,一種不懼風雪、不懼命運的踏實。
她低聲呢喃:“阿钰……”聲音像落在燈心的灰,一觸即碎,卻深藏無盡柔情。
窗外,風雪漫卷,叩響飛檐之下的銅鈴。可那盞走馬燈的光卻不曾熄滅,反而愈發明亮。燈影投在窗紙之上,剪出她的側影:纖瘦、從容,不再孤單。
而此時,王振卻正立于冷風穿堂的宮道之中,氣急敗壞地派人搜着任何遺落之物,絲毫未曾察覺在戶部左侍郎于謙案頭的漆匣中,正靜靜躺着一封密信。
那是朱祁钰遺落的一紙雷霆證據,是杭令薇拾起,派趙五轉交給自己的這位于叔父的,她知道于謙以後會成為大明的肱骨之臣。那信中揭開的,是王振私通瓦剌,暗運軍械、謀國逆亂的全盤罪行。
風雪已至,刀光未顯。
一場風暴,正在悄然臨近。
大明的冬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