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西南隅,欽天監。天色未明,露華微凝,銅漏滴水聲尚未止,忽聽“咯吱”一聲尖嘯,震得整座觀象台為之一顫。
青銅鑄造的渾天儀劇烈晃動,樞軸錯位,軸輪咬合間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,仿佛古神蘇醒的低語。老監正一聲驚呼,踉跄撲上前死死抱住那台如天之眼般的儀器,卻眼睜睜看着代表“熒惑”的赤銅星球脫軌而出,攜着火紅的軌迹砸向紫微垣刻盤。
“熒惑守心……”他嘴唇顫抖,發髻松散,額角青筋暴起,仿佛看見了萬劫之兆。
那赤銅球咚然一聲,正撞在帝星所在,銅盤上原本刻着“紫微”“天皇”字樣的星象位點瞬間龜裂,仿佛一場有形的天譴。
“天象逆行……帝星受沖……”
司正眼前一黑,癱倒在地。掌中羅盤應聲裂成兩半,細碎的磁砂在台磚上散成淩亂北鬥。幾名年輕的欽天監弟子吓得臉色煞白,噤若寒蟬。
窗外驟然傳來刺耳的嘩啦聲。烏鴉不知從何而起,黑壓壓的一片從遠處太液池畔掠來,直撲奉天殿金頂。金瓦覆雪,被烏群遮蔽得光芒盡斂,仿佛大明天命上空突然罩上了一層不祥的黑幔。
“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……”老監正跌坐在檐下,口中呓語出《短歌行》中的谶詩,聲音顫抖如風中落葉,魏晉時期曹操曾在出征之前橫槊賦此詩,本欲取得全勝,卻因這詩中這句不詳之語而遭赤壁兵敗。
“此,乃兵禍之兆……”。他掙紮着起身,踉跄奔下觀星台,捧着碎裂的羅盤與星圖欲直奔乾清宮,面見聖上。天心異變,熒惑守心,此非小事!
誰知剛轉入丹陛門前的回廊,便撞上一隊儀仗緩行而至。螺钿寶輿之下,一人穿貂裘、束金帶,面帶含笑地站于風雪中,正是掌東廠權柄,位高權重的司禮監掌印王振。
“喲,監正大人深夜不眠,可是為哪般?”王振語氣溫柔,卻如同鋒刃藏于錦袖。身後随從小心翼翼捧着玉盞寶函,赫然是要呈給皇上的新進珍玩。
“天象有異,熒惑脫軌,帝星受沖!”司正慌不擇言,尚未行禮便欲越過他向乾清宮奔去。
王振卻一伸手,攔住他去路,袖中半露的佛珠在燭火下晃動:“這等星象之說,于國運不利,于聖心擾動,豈可輕言?你是想驚了陛下?”
“可這是天命所示!”司正怒急,額頭冷汗如漿,“若不早禀,恐……恐有刀兵……”
“夠了。”王振臉上笑意不減,語氣卻冷了三分,“宮中不信此道已久。你若執意言之,反倒像是在暗喻聖上龍運不穩,存心不臣!”
司正面如死灰。王振不再看他,隻淡淡道:“天寒露重,監正回去歇息罷。陛下已命我今日勿擾政務。你若有忠心,便是守住欽天監的甯靜。”
他拍了拍司正的肩膀,力道不輕。随即轉身帶着人往乾清宮去了,鑲金貂裘掃過積雪,步步沉穩。
風雪中,老監正站在廊下久久未動。身後的欽天監弟子欲言又止,終究無人敢出聲。
高處的烏鴉盤旋不去,發出一聲聲低啞的聒噪,仿佛在預言着什麼。
子夜将盡,風入朱牆如絲。尚宮局深處,杭令薇倏然驚醒。
榻上暖香猶在,指尖卻冷如冰水。她胸口劇烈起伏,一層細汗從鬓角滑落,枕邊攤開的《九邊志》無風自起,書頁嘩然翻動,定格在一幅繡着血色殘陽的插圖上,長城烽煙,草原鐵騎,一枚朱紅印蠟在圖頁之上緩緩滴落,仿佛預兆未至的浩劫。
幾乎與此同時,郕王府西閣燈火猶亮。
朱祁钰正伏案夜讀,手邊未拆的密信火漆微微泛起赤光。窗棂之外,一輪詭異的紅月高懸在沉沉夜幕之中,仿佛天地間被某種不祥之力牽引,而他尚未察覺,這封密信裡,藏着扭轉朝局的關鍵證據。
此時乾清宮内卻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。
王振恭敬地跪拜在殿前,雙手高舉着漆金玉盒:“陛下,乃是安南進貢的奇珍異寶,南海火珠、鴕鳥毛扇、琉璃龍骨……皆是千金難求之物。”
朱祁鎮坐在禦座上,唇邊漾着得意的笑,披着明黃龍袍,玉如意輕點扶手:“好,好!朕的大明,四海升平,萬邦來朝,這便是天命所歸!”
王振堆起滿臉笑意,聲音油滑得幾乎滴出蜜來:“陛下聖明,仁德播四海,神武臨四方。如今萬國獻瑞,連番邦小國都知禮敬大明,實乃我朝鴻運之兆。”
朱祁鎮将玉盒撥向王振,指尖随意一挑:“這些賞你一半。先生自幼伴朕左右,謀劃多端,勞苦功高,朕甚喜之。如今有這些奇珍異寶,朕怎能吝啬?先生喜歡的,盡管拿去。”
王振連忙俯首謝恩,聲音哽咽:“奴才不過盡些微末之力,蒙陛下如此恩寵,死而無憾。”
朱祁鎮擺擺手,神情甚是歡暢,忽地又似想起什麼:“對了,漠北那邊,可有瓦剌使者入貢的消息?”
王振眸光一閃,片刻遲疑,卻又笑意如常:“啟禀陛下,太師也先已遣人傳訊,說過了上元燈宴便入京朝賀。據說随行使團足有五百人之衆,個個有高頭大馬,禮數周全。”
“五百人?”朱祁鎮挑眉,“倒比往年多了不少。”
“是啊。”王振垂首掩唇,低聲道,“太師也先說了,願獻九白駿馬,願效中原之禮。”話語恭順,語調卻掩不住内裡的輕佻。實際上,那瓦剌所謂的“使團”不過區區二百餘人,其餘不過是王振虛報以中飽私囊的空頭數字。他已暗中撥了十萬兩銀,用于接待、賞賜、祭典之用,到時左右扣抵,再添幾筆人情往來,也無人會細查。
更何況,這位皇帝從小依賴他,最信他不過。他隻需在朱祁鎮面前叩個頭,眼角一抹淚光,這位天子便會收起怒意,反過來安慰:“先生勿憂,皆因朕用人不明,都是他人之過。”
朱祁鎮聽得高興,又起身踱步,邊踱邊笑:“甚妙甚妙,若這也先識時務,朕不介意再封他幾級,多賞賜幾匹良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