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宮的琉璃瓦上覆着尚未融化的積雪，潔白在晨曦中反出淡金的光，仿佛是天地為這場上元節大宴加冕的霜冠。檐下朱紅宮燈輕晃，風雪将"正大光明"四個鎏金大字映在杭令薇的官服前襟上，仿佛她整個人都被這重重宮牆定格在某種難以掙脫的命運裡。

她端持着禮單立于殿柱一側，面容冷靜如常，實則每一寸指骨都繃得極緊。就在這時，一道熾熱而熟悉的目光如灼灼火焰從身後落來，像在她的脊背刻下無聲的印記。杭令薇心頭輕顫，卻沒有回頭，隻是指尖輕扣禮冊，靜等那道氣息靠近。

“郕王殿下到——”

唱名聲貫殿而出，她随着衆人一同俯身行禮，卻在低首間瞥見那抹天水碧色蟒袍緩步而來，靴尖不着痕迹地擦過她裙擺下擺。他腳步極輕，卻在經過她身邊時，掌心微動，那是他們私定的暗語，手指蜷起，代表“平安”，也代表“我在”。

她未動聲色，眼角卻悄悄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柔光。他身上那縷熟悉的松煙墨香混着沉水香氣一閃而過，那是他批閱公文時常用的墨，她曾笑稱那是“君子之氣”，今日再聞，便似穿過漫天風雪撲入心口。

宴席漸開，朱祁钰端坐宗親席，卻三次“失手”落箸。杭令薇循規而行，上前更換時，他指腹在案下飛快地擦過她掌心，在她手中寫下五字：“宴散，尚宮局。”她在遞上玉箸的瞬間輕輕颔首，指尖微震，便算回了信。

他們已整整兩月未曾獨對，僅靠幾封小心翼翼傳遞的箋紙與信物互通心意。可就在此刻，在這燈火輝煌，權貴雲集的乾清宮内，他們的目光終于得以交彙。那眼神中藏着千言萬語，隻需一瞬，便将所有寒冬融化。

忽然，一聲清冽打斷了空氣的靜谧。

“杭尚宮，”孫太後似笑非笑地開口，鎏金護甲點着杭令薇的衿帶，“你腰間的玉珏倒是别緻。”

杭令薇心頭猛跳，卻仍從容擡眸：“回太後娘娘，這是年前西市匠人所贈，臣覺得樣式清雅，便佩來用了。”

那枚比目玉珏此刻貼在她身旁，她的心正因情緒激動而發熱仿若火炭。她知道，若被太後識破其中玄機，後果也許會不堪設想。

千鈞一發之際，朱祁钰舉杯起身，微笑從容地擋過衆人視線：“臣弟願獻詩一首，為皇兄賀新歲，也為母後添壽。”

“哦？”朱祁鎮倚着扶手，斜睨着他，“你向來不喜吟詩，今兒是酒壯了膽，還是……另有情思？”

朱祁钰不動聲色地笑着，緩緩誦出那首合此時節的《青玉案·元夕》，

“東風夜放花千樹，更吹落、星如雨。寶馬雕車香滿路，鳳箫聲動，玉壺光轉，一夜魚龍舞。”

他的嗓音低沉如松風，至“衆裡尋他千百度”一句時，忽然停頓。

目光悄悄拂過宴席中央，穿過華服豔影，最終落在杭令薇鬓邊那支素銀钗上。那是她南壩河初見時所戴之物，如今重戴，大約是在向他應諾。

“蓦然回首，那人卻在，燈火闌珊處。”

最後一句，他唇角一抿，盞中酒未動，卻仿若已醉。席間衆人紛紛稱贊其才情，朱祁钰卻隻是低垂眼睫，掩去眼底那洶湧的溫柔與不安。

而杭令薇，卻在那句“燈火闌珊”裡，聽出了他所有不能明說的情意。

這場燈火下的盛筵，不過是風暴來臨前最後一夜的溫柔。

夜漏滴盡，三更天沉如墨。上元宴已散，尚宮局内靜若沉潭，燈火昏黃如豆，窗紙上映着斜風細雪，一幀幀流轉如舊夢低回。

“咚、咚。”

門扉被輕輕叩響。那叩門聲極輕，卻如擂鼓般敲進她心頭。杭令薇起身披衣，一開門，就被一陣寒意裹挾着鬥篷一同撞入的身影牢牢抱住。

他來得匆忙，衣襟未系整，鬓發染雪，氣息滾燙。他将她死死按在門扉之間，像是唯有貼近她，才能穩住自己震蕩的心跳。

“小薇……”他低喃，嗓音啞得像雪夜折斷的笛簧，整個人埋首在她頸側，呼吸灼熱得仿佛要點燃她的肌膚。

“西山火器庫我已派人盯守，徐有貞那邊也已接洽妥帖，于謙……他那份罪證，我讓人藏在三道暗格後，萬無一失。”他說這些時，聲音一頓一頓的，卻每一個字都铿锵明晰。

她交代的事，他一件不落地都做了。

杭令薇撫上他的背，隔着重重冬衣，仍能觸到他瘦削如嶙峋的脊骨。衣料之下，骨節突起，像是背負了太多風雪。他袖口邊緣磨出了毛邊，似是被反複伏案書寫所磨破，連線都快抽絲。

她心口驟然一緊。

“讓你讀的《武經總要》，可是看完了？”她溫聲問，一邊替他解開鬥篷帶結，卻無意間摸到内袋中夾着的硬物。

抽出一看，竟是一本手抄本的《守城錄》。紙頁已被翻得發軟，邊角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，全是他親筆所書。

朱祁钰不等她發問，輕輕捉住她的手，貼在自己微涼的臉頰上。他眼神中有少年般的驕傲，亦有對心愛之人的笃定。

“小薇，你标注的三十六處要略，我已能倒背如流。”他說着，翻開其中一頁，取出夾着的一張羊皮紙，“這是按你教我的沙盤推演，重新繪制的九邊布防圖。”

那張圖上，紫荊關處插着三根銀針，筆鋒穩重，布局森然。每一條山隘都标上紅圈，圈旁皆有注解，“此處增哨兩隊，火油三百斤，糧草十石”。

杭令薇屏息凝視，隻覺一股酸意攀上眼眶。她早知他勤勉，卻沒想到他竟能将兵策研至如此地步，且全為她一句話。

“還有京中九門，我也重新布了守策。”他補上一句，像個交作業的孩童，卻又如此認真執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