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女史大人?”夜風帶着雪塵拂過回廊,一名巡夜宮女提着宮燈踱近,燈籠下的光如水晃動,“您怎麼在這兒?”
汪硯舒緩緩轉身,眸光已從陰冷化作柔婉,笑容如水波不驚地漾開:“太後娘娘的抹額方才落在這兒了,我一時心急,便尋來了。”
她語調輕柔,唇角挂着恰到好處的溫順,素白指尖将鬓邊碎發輕巧地别至耳後,袖口卻在動作間微微一垂,露出一個雕着金絲團壽紋的香荷包,正是王振前日賞賜給她的雲錦所制。
宮女眼底微動,卻也識趣地低頭退下。
汪硯舒站在原地,目光似無意地再度掃向那扇窗。窗紙上光影微動,郕王正俯身親吻杭令薇的額角,那一幕安靜缱绻,仿佛寒夜中唯一未凍透的炭火,卻燒得人心刺痛。
“下注!”她低聲呢喃,唇角的笑意卻仿若刀刃上的霜,寒冽鋒利。她擡腳踏入風雪,丹青色的鬥篷劃過雪地,如一條披鱗換骨的蛇,正悄然蛻皮。
誰知方轉過角,便撞上一道黑影。她下意識退了一步,擡眼竟對上一張蒼白獰冷的臉。
“曹督公。”她福身低首,聲音依舊清媚,眼底卻飛快斂起一抹驚色。
“汪女史深夜遊蕩,”曹吉祥吊着細長的眼睛打量她,嗓音尖細,仿佛生鏽的銅鈴在冰雪中擦響,“莫不是想尋條登天的梯子?”
汪硯舒面不改色,反倒掩袖淺笑,語帶恭敬卻不卑不亢:“不過是想給督公送一份新春賀禮罷了。”
她擡手,向尚宮局的方向指了指。
曹吉祥目光順勢望去,眼中瞬間閃過一抹了然的冷意。他慢慢轉回頭,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,驟然伸手掐住她下巴,骨節嶙峋的手指泛着微微青白:“你果然是個妙人,王督公沒看錯你。”
他那隻骨瘦如枯枝的手順着她脖頸緩緩而下,在她心口一帶停住,輕輕拍了拍,笑得如一條老蛇吐信:“既如此,那就請汪女史好好斡旋。東廠……全力支持。”
雪下得更急了,風刀一般卷起瓦檐冰淩,落在汪硯舒的發絲和鬥篷上,結成一地寒霜。不多時,她的身影已隐入夜幕,隻餘那串淩亂的腳印,逐漸被風雪吞沒。
而尚宮局的燈火,仍亮着。窗内,暖香袅袅。杭令薇忽然一頓,眸光一凝,推開朱祁钰的懷抱:“窗外有人。”
朱祁钰神色一沉,手已按上劍柄,眸色如霜,卻杭令薇她輕輕握住。
“無妨。”她轉身從妝奁中取出一枚小巧銅鏡,銀光微閃,映出窗外斜角的一角雪地,其上赫然有一枚女子的鞋印,花紋精巧,正是今歲宮中新頒的雲頭履。
她凝視片刻,忽然淡淡一笑,扣上鏡蓋,指尖在朱祁钰掌心一筆一劃,寫了一個字:
「汪」
“她終于還是出手了,”杭令薇望着窗外風雪,語氣輕淡如水,卻透着一股笃定,“那就看看,汪女史下一步,打算如何落子。”
雪落如線,風鳴如弦,棋局悄然成勢,殺意已起。
宮中更鼓已過三響,夜色如墨,窗棂上霜痕未化,燭影也早已熄滅。杭令薇卻仍睜着眼,靜靜地望着帳頂的緞紗,那是一種近乎警覺的清醒,如同獵犬臨敵時不敢眨眼。
枕邊還殘留着一縷淡淡的松木香,是朱祁钰離去前留下的氣息。她緩緩翻身,将臉埋進他靠過的那一方軟枕,想從中汲取一點溫熱。然而,那原本該帶來安穩的氣息,此刻卻像一縷飄忽不定的煙,讓人越嗅越心慌。
胸口仿佛壓着一塊冰,沉沉的,冷冷的,寒意順着血管蔓延開來,将她一點點凍住。她抱緊了自己,像是在黑夜裡擁着僅剩的信念。
忽有夜枭凄厲長鳴,仿若冥冥鐘鼓,猛然一聲,刺破寂靜。
杭令薇終于沉入夢境。
夢霧驟起,四野翻騰如浪,她眼前一片猩紅。郕王府正殿張燈結彩,紅綢繞柱,宮燈如晝,朱紅的地毯鋪天蓋地,從門内延至九曲長階之外,宛如血脈奔流。
喜樂響起,鑼鼓喧天。
她站在霧中,心跳如雷,雙足卻動彈不得,像是被什麼死死釘在原地,連聲音都被夢魇堵在喉嚨裡。
朱祁钰現身了。
他一身赤色衮服,肩披玉麒麟補子,步履穩重如山。九旒冕下垂着玉珠,遮住了他的眼,卻遮不住他眉間那道深深的印痕——那是權與欲的印記,是掙紮與犧牲的代價。他腳下踏着喜毯,每一步都像踏在她心上。
“一拜天地——!”
司儀尖利的嗓音在耳邊驟然響起,仿佛鐵鈎刮過心室,冷得發疼。
杭令薇想要沖過去,想要喊他,告訴他這一切是錯的,是陷阱,那與他成親的人不是她。
可她的雙腳卻像陷進了血色沼澤,越掙紮越沉,濺起的不是水,而是火焰一般滾燙的紅泥,灼燒着她的衣袍與意志。
“二拜高堂——!”
她猛地擡頭,卻隻能眼睜睜看着新人執手。
那蓋着喜帕的新娘走出喜帳,步步生蓮,簪花高聳,繡履無聲,卻踩在她心上聲聲如鼓。
就在新人交拜的那一瞬,金鳳翟冠一歪,從新娘的鬓邊滑落。
一縷長發垂落,喜帕被風掀起一角。一張描着斜紅妝的臉赫然暴露在她面前,是汪硯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