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初春,寒意尚未褪盡,麥田才剛抽出幾縷嫩綠,便被一列鐵蹄所踐踏得支離破碎。瓦剌使團的馬隊沿官道長驅直入,旌旗獵獵,宛若烏雲壓境,馬蹄下濺起泥水,夾着殘枝敗葉,一路碾過尚未蘇醒的大地。田埂邊,順天府衙役趙老蔫跪坐在泥中,顫抖着捧起一株被踩斷的麥苗,鮮嫩的斷莖處滲着乳白的漿液,如同昨夜那個被鞭笞緻盲的老農眼中流出的濁淚。
“天殺的蠻子……”
他低咒一聲,唾沫裡帶着血絲,話音未落,便聽“啪”地一聲,腰牌已被一鞭抽飛。馬背上的瓦剌百夫長阿魯台咧嘴冷笑,銅鈴般的眼珠在盔纓下轉得飛快,鑲金馬鞍上晃蕩着一件女子的繡花肚兜,是今晨在南門外搶來的,刺繡細密,針腳間還殘留着香囊的味道。
順天府的街巷因使團到來早早戒嚴,卻依舊擋不住橫行之氣。朝陽門大街上,京城最大的綢緞莊前,一匹極光緞在春光下閃着流光,已被副使當作腰巾纏上身。他一邊抖着錦角,一邊俯身擲下一塊茶磚:
“賞你的。”
那茶磚濕冷黴變,砸在跪地老掌櫃的額頭,血瞬間染紅了鬓邊的白發。老掌櫃口中顫聲喃喃:“那是……小女的嫁衣……”
無人理會他的悲鳴,瓦剌人哈哈大笑,如狼群穿街過市。胯下駿馬踢翻了菜攤,濺起的泥水染污了新制的幞頭;孩童哇哇大哭,母親倉惶拖着孩子往巷中避讓,卻被呼嘯而過的馬蹄驚得跌倒在地。
街角暗處,順天府書辦躲在坊牆後,飛速将這一切記入冊中。筆墨未幹,紙上那句“丙辰日,瓦剌奪錦緞七十四匹,傷民五人”便被一滴溫熱的血淚暈開,化作漫開的墨暈,像一朵驟綻的罂粟。
春日将臨,京城卻愈發沉郁,這不是尋常的互市,是試探,是一場披着禮制外衣的掠奪預演。那些馬蹄聲,正緩緩踏進王朝龍脈的心髒。
順天府衙,春雨初歇,檐下滴水未止,案上卻早已風聲鶴唳。
周安明滿臉鐵青地将一卷《萬民書》重重拍在梨花木案上,紙頁炸裂開來,掀起一片血指印凝成的哀号。那是一封封來自京畿百姓的血書,指尖壓印成行,如蜷縮在角落裡不敢哭出聲的赤子,每一行“求聖上明察”都像釘子,釘入他的心口。
一旁的師爺輕聲提醒:“大人……曹督公的人來了,催問互市章程何時定稿。”
“混賬!”周安明怒不可遏,揮臂掀翻案上的茶盞,滾燙的茶水飛濺在《萬民書》上,恰巧糊住“明察”二字,那些指印便如哀嚎到喉頭卻被生生吞下的命。
“去告訴他,”他咬牙道,面頰青筋暴起,“春汛沖垮了文書房,卷宗都泡了水……還在晾曬!”言罷,他起身推開書架,暴露出後壁暗格,将那血書與先前三封未報之折一并藏入《永樂大典》的封皮夾層。密密麻麻的筆墨間,早已藏下太多百姓的冤屈與隐痛。
與此同時,司禮監東閣。
曹吉祥翹着蘭花指懶洋洋地坐在錦榻上,面前一摞文書中赫然就是那封被複制的《萬民書》。他翻開幾頁,眼神冷漠,手指甲尖摳下一個血印,嗤笑出聲:“啧,這印泥倒是别緻,混了牛膽汁的罷?不然哪有這顔色。”
說罷,他取出王振賞賜的雲錦帕子,漫不經心地擦淨指甲,眼底滿是不屑:“督公放心,順天府那幫蠢貨,連吭聲都不敢。”
“蠢貨是你!”殿門“砰”地一聲被撞開,王振陰着臉踏入,話未落手已揚起,一耳光狠狠抽得曹吉祥珠冠歪斜,半張臉都火辣辣地腫了起來。
“周安明是于謙門生!”王振的聲音低沉如雷,指節死死按在《萬民書》上,青筋繃起,下一刻猛地将那書丢進炭盆。
火舌瞬間吞沒絹紙,焚出的血腥氣在密室裡翻騰。灰燼飛舞,映得王振臉龐扭曲如魍魉,“去,把那幾個抄《民損冊》的書辦都處理了,就說他們酒後失足,落水而亡。”
“是。”曹吉祥捂着臉,低聲應道,不敢再多一句。
那一邊,灰燼落在案頭朱紅奏章上,正是王振親筆拟就的《瓦剌貢馬賞賜清單》。原本“茶葉三千斤”之處,被朱筆改成了“茶葉一萬斤”,旁邊注有一行小楷:“折銀入司禮監庫。”
燭光在那行字上跳動,如同金銀交割時陰影裡露出的獠牙。
而與此同時,紫禁城的正陽門外,百姓還在目送瓦剌的馬蹄揚塵,誰也不知道,那些踏過泥地的鐵騎,正在為下一場腥風血雨奏響前奏。
曹吉祥捂着紅腫的臉從司禮監大門踉跄而出,身後王振陰冷的訓斥聲仍在耳畔回響。他牙關緊咬,心頭火燒火燎。
“憑什麼?憑什麼他王振可以騎在我們這些人頭上呼風喚雨?!”他心中怒聲咆哮,指尖死死掐進掌心,幾乎滲出血來。回想起方才王振那一耳光,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尊嚴被打碎的聲響。那不是扇臉,是割喉,是羞辱。
他低頭哈腰讨賞多年,送銀子、獻人情、踩着同僚屍骨往上爬,換來的卻是王振一句“蠢貨”。他的心早已被野心灌滿,豈甘做一輩子人下狗?
但他終究忍住了,嘴角悄然綻出一抹陰毒的冷笑。
“忍……”他低聲呢喃,眼中卻掠過一抹陰鸷寒光,“本公公早晚也能嘗到這權利的甜頭。”
“看他王振,還能威風幾時!”
初春的風乍暖還寒,夾着細細柳絮飄落在汪硯舒的臉頰,她卻不自覺地将唇角揚出一抹極淺的笑意。朱漆大門沉靜肅穆,厚重如山,那對石獅子一左一右分立門前,神情森然,似在冷眼旁觀眼前這位眉目溫婉的女子。
她手中抱着一隻細紋錦盒,外層覆着極細的缂絲,纏枝蓮紋在陽光下泛着柔光。那是她親手繡的,她熬了三夜,刺破了幾根指尖,才将那一針一線縫得宛若盛放的毒花。
她垂下眼睫,盈盈一福,纖長的指尖不動聲色地滑出一塊碎銀,送入門房管事的掌心:“勞煩通傳,金吾衛汪家女,奉家父之命,特來獻藥于郕王殿下。”
門房掂了掂銀子,眼中浮出幾分揣測,打量她妝容不俗、衣飾考究,目光落在她耳畔一枚翡翠墜子上停頓片刻,終是沒問多話,轉身入府。
風在她身後掀起裙角,露出一雙繡着白蛇纏藤的绛紅鞋尖,鞋底幹淨得過分,她今日來,并非為為獻藥,而是在下賭。
郕王府内書房,朱祁钰正坐于紫檀書案後,面前攤開的《守城錄》已又加批注了七成,書頁上紅墨斑斑,皆是連夜不歇的筆迹。他神色沉凝,眼中血絲未散,唇角卻緊緊抿着,仿佛在與什麼天命相持。
狼毫筆忽地一頓,筆尖停在“德勝門”三字上,那一滴濃墨暈成了烏雲,像預示着遠方的風暴已近在眼前。
成敬快步入内,低聲禀報:“殿下,門外來了位汪女史,自稱是金吾衛汪指揮使之女,說是奉命獻藥。”他将拜帖捧至案前,又低頭補了一句,“奴才看她攜了個藥匣子,臉上神色……不太尋常。”
朱祁钰眉頭輕蹙,眼底劃過一絲鋒芒:“汪硯舒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