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頓了頓,緩緩起身,目光冷靜地掠過案上一封封密報,指節敲了敲桌面:“讓她在前廳候着。”
成敬正要退出去,朱祁钰卻忽然轉身,步入多寶閣,輕輕拉開一隻烏木抽屜,取出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,針尾纏着一縷青絲,是杭令薇讓唐雲燕為朱祁钰親手所制的試毒針,上月她親手塞入他袖中時還柔聲笑道:“宮中險惡,權謀暗藏,凡入口之物,皆需自察。”
銀針悄然藏入衣袖,朱祁钰再度回身時,眸光已冷若霜鋒。
他緩緩道: “成敬,吩咐人守好後院諸門。”
前廳中,《萬裡江山圖》高懸在壁,墨色山巒起伏如浪,千裡河山盡收眼底。汪硯舒立于畫前,指尖虛虛劃過圖上北疆邊關的位置,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,像是陰影劃過深潭,悄無聲息卻寒意沁骨。
腳步聲由遠及近,她轉身時袖袍輕揚,裙擺宛若一朵在春風中驟然綻放的芍藥,盛放得剛剛好。她微垂眼睫,眉目溫順,姿态比宮中教習嬷嬷教的還要标準,柔聲道:“殿下金安。”
她低頭的一瞬,修長脖頸從衣領間露出一截,肌膚如雪,泛着微微的冷光,仿佛邀人近賞。她将手中錦盒輕輕托出,匣蓋開啟時,一縷甜膩的香氣随之逸散,像春夜裡驟然盛開的夜來香,帶着令人神智遲鈍的黏膩與纏綿。
“家父日前自邊地偶得一株百年長白山老參,特為殿下制了這甘草丸,最是養氣安神,強體健骨……”她一邊說着,一邊打開錦盒,那丸藥烏亮圓潤,表面卻覆着層細微金粉,在日光中微微閃光,詭豔非常。
朱祁钰眉目未動,指間卻已扣住袖中銀針,狀似随意地拂過藥丸表面。指尖碰觸刹那,銀針尾端頓時泛起淡青的黑意,沿着針身迅速暈開。他眸中光芒一冷,唇角卻仍挂着淺淺笑意:“汪姑娘有心了,隻是近日太醫囑咐本王忌口,怕是要辜負姑娘這番美意。”
汪硯舒眼神微閃,忽而上前半步,手中帕子滑落,她“無意”伸手去撿,染着鳳仙花汁的指尖便在朱祁钰手背上掠過,動作輕得似羽,卻帶着分明的暗示。
“殿下可知這藥引多難得?”她語調柔婉含羞,眼波如水,“須得處子之身女子,在卯時采三山露水……才得其靈。”
她靠得更近些,呼吸帶着茶香,幾乎拂上他的領口。但下一瞬,朱祁钰眸光陡然冷凝,話鋒驟轉:“成敬。”
成敬應聲快步入廳。
朱祁钰淡淡道:“把前些日子陛下賞的那兩斤雲霧茶包,替我送給汪姑娘帶回去。”
“是。”
他咬字極重地吐出“陛下”二字,語調溫潤卻帶着明顯的界限。汪硯舒嘴角一僵,眸光中驚與羞交織,最終隻得行禮告退。
待那抹柳綠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後,朱祁钰立即回身,喚人取來錫匣,将藥丸封入其中。銀針上的青黑之色已經浸至針尾,毒性之劇,與杭令薇不久前為他描繪過的“鸩羽散”幾無差别。
“殿下!”
成敬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薄紙,小心地遞上:“是杭尚宮的人剛剛從府門下偷偷塞進來的。”
朱祁钰展開紙條,隻見熟悉的潦草字迹飛快躍入眼中:
“人參甘草丸,實為曼陀羅粉裹金箔,久服成瘾,傷肝蝕心。”
他指骨一緊,紙張幾乎被捏皺。正欲轉首,又見紙背透出一行細字:
“汪氏今日巳時入過東廠值房,手攜鎏金食盒一隻。”
朱祁钰眼神倏地森冷,袖中的銀針尖端還帶着未幹的毒痕,仿佛警示。他将紙條緩緩收起,目光穿過窗棂落在遠處正燃起的晚霞上。
王振,東廠,曼陀羅,食盒,汪硯舒......
朱祁钰瞬間了然。
汪硯舒走出郕王府百米遠,突然将茶葉包扔給乞丐。她摸向發髻中的暗格,取出一根帶着露水花香味的發絲,那是她假裝跌倒時,從朱祁钰肩頭掠到的。
"得不到你的心,"她對着夕陽輕笑,将發絲纏在寫着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上,"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。"
角樓之上,春風料峭,冷得像刀。杭令薇立于風中,墨發在風中如水潑墨。她的身形纖細挺拔,手中緊握的《九邊急報》紙面被生生攥出褶皺,指骨泛白,眸光如霜。
城門下,瓦剌使團氣勢洶洶地穿過正陽門,百騎旌旗獵獵,蹄聲如雷,仿若吞天戰潮般朝皇城湧來。使臣高坐馬背,眼神傲慢,衣袍上金縷嵌玉,腰間佩刀隐隐閃着寒光。百姓紛紛避讓,商販連攤位都不敢收拾,怕被鞭影掃到。
杭令薇的目光像利刃般掃過每一輛馬車,驟然,她瞳孔一縮。
使團最後一輛車,看似普通,卻蓋着厚重氈布,周圍圍着五騎侍從護衛。可更異常的,是那深陷地面的車轍,比尋常馬車竟深出三寸!
她心中警鈴大作,立刻轉身喚來趙五。
“去。”她低聲吩咐,聲音冷得仿佛霜雪,“告訴殿下,昙花再開。”
趙五一驚,點頭應下,旋即隐入風中。
杭令薇站在角樓檐下,手中茶盞被握得咔然碎裂,瓷片割破掌心,血珠緩緩滑落,砸在那卷被風吹開的《邊防圖》上,恰巧落在“紫荊關”三個血字之中,似一朵倔強盛開的紅梅,冷豔而警醒。
風卷鐵馬叮咚,掩去了碎瓷聲,也掩不住她心頭那一絲不詳的預感。
她望着那輛車逐漸隐入宮門深處,掌心的血還在滴,是為這大明江山,又是為了她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