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說起來,本太師帳下有位西域巫師,最善觀星相面。”也先從懷中取出一塊龜甲,布滿古老符文的裂紋恰指向殿門方向,“前些日子,他掐指一算......”
他将龜甲啪地拍在龍案上,唇角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:
“說大明紫微星旁有顆将星,光芒強盛,竟隐隐壓過帝星!”
這話如驚雷炸響殿中,文武百官紛紛面色驟變。龜甲正中央裂痕直指南方,赫然是郕王府所在的方向!
朱祁鎮瞳孔驟縮,他腦海中閃過前夜欽天監的密折:“熒惑犯紫微,主兄弟相殘”。這場宴,莫非……正是命數敲下的第一記戰鼓?
“太師醉了。”朱祁鎮突然擊掌,強壓心火。樂師們倉皇奏起《太平令》,音律未成節,已顯慌亂。
朱祁鎮親自斟了杯酒遞與也先,袖中藏着的手微不可察地顫抖,龍涎香混着龍椅上的老舊檀木味,壓不住骨血翻湧的情緒。
“大明與瓦剌,世代交好,豈容妄言離間?朕敬太師一杯,以表兩邦情誼。”
也先笑意森然地接過酒杯,手中鐵甲不經意地擦過皇帝的指背。兩雙掌心短暫觸碰的一瞬間,朱祁鎮的瞳孔猛然一縮。
也先仰頭飲盡,酒液順着下巴流下,滴落在象征天命的禦毯上,暈出一團觸目驚心的暗紅。
他放下杯,語氣卻蓦地低沉:“陛下聖明。但……心上人的心,若裝着别人,這滋味,怕是不好受吧?”
雷聲驟起,一道電光劈開夜幕,映出朱祁鎮面上被壓抑扭曲的怒意。他緊握的手猛地顫了一下,那條鑲着龍紋的玉帶幾乎要被生生撕裂。
而也先,仍舊微笑,眼神穿過金殿,像獵鷹早已看見了内宮之外即将燃起的天火。
奉天殿群臣退去,萬籁俱寂,殿門緩緩合攏的刹那,宮燈火焰被風卷得簌簌作響,投在金磚地上的影子如一池戰後殘火。
朱祁鎮獨坐龍榻,指尖殘留着龍涎香混着酒氣,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縷一縷白霧。他的眼神落在禦案前那灘尚未拭淨的酒漬上。也先飲盡的酒杯倒扣在地,宛如一柄橫亘腳邊的彎刀,寒意逼人,殺意未歇。
“去把郕王帶來。”皇帝忽然開口,聲音輕得像雪落金箔,卻帶着不可抗的威嚴與怒意,“朕要親自問問,他讀的那書......”
他一字一頓,眸中愈發陰沉:
“都用在何處了?”
王振低首應命,退下之際,袖中故意滑出半頁文書,輕飄飄落在禦案旁,那正是徐有貞“奉郕王手谕”調兵的供詞副本,信中結尾“钰”字小印隐約可見。
片刻後,朱祁钰踏入乾清宮門。銅鶴香爐“咔”地一聲傾倒,香灰瞬間灑落在金磚上,像是一場小雪悄無聲息地壓落。
他未言,先跪。玄黑色蟒袍在地上鋪展開來,墨色如夜,宛如一汪濃墨被潑灑在寒光四起的大殿之中。
“臣弟叩見皇兄。”
話音剛落,朱祁鎮已起身跨步而來。龍靴踏入酒漬之中,琥珀殘液四濺,幾滴濺到朱祁钰襟角,暈染出斑斑酒痕。
“啪——!”
耳光驟響,在空曠殿宇間回蕩不止。朱祁钰整個人被打得偏頭,他咬緊牙關不吭一聲,左頰浮起五指紅印,嘴角一線血絲蜿蜒而下,滴在那枚禦賜玉佩之上,像鮮紅的傷痕從天而降,割裂了親情與信任。
“陛下當心手。”王振慢條斯理地上前一步,捧着一方冰蠶絲絹帕,嗓音溫膩得像加了蜂蜜的毒酒,“這等粗事,合該老奴替您效勞。”
他說着,枯瘦如鷹爪的手向朱祁钰衣領探去,然而朱祁钰猛然側身避開,血光從下颌滴落在王振帕子前,像在諷刺那份假意溫情。
朱祁鎮眸光森冷,一把掐住朱祁钰的下颌,他看到弟弟垂眸的神情,竟與那日杭令薇抗旨時的不卑不亢如出一轍。朱祁鎮指骨收緊,他居高臨下,龍涎香與舊酒氣撲面壓來:“誰準你擅調京營?快說?!”
“還是說……”他緩緩俯身,聲線低沉如鬼魅,“郕王殿下等不及了?想要坐上朕這把椅子?”
朱祁钰喉頭咯咯作響,指節青白,卻仍艱難開口:“皇兄明鑒……臣弟……聽聞……”
他話未說完,染血的指尖驟然擡起,直指王振:“宮中有人,與瓦剌暗通款曲。”
此言一出,大殿驟然死寂。王振神色大變,剛欲出聲辯駁,朱祁钰已一把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密信。
羊皮紙展開,墨迹猶新,最上方赫然印着瓦剌狼頭紋章,而角落處,則是一行大明體例《互市清單》,“貢茶五千斤”之下,朱筆批注赫然落款王振私印!
“也先入城當日,”朱祁钰抹去嘴角血迹,嗓音低沉卻铿锵,“其副将阿剌曾夜訪東廠值房,此信便是那一夜帶入。”
王振嘴唇發白,連連後退一步,卻不慎踏在那灘殘酒中,滑了一下,幾乎摔倒。他強撐鎮定,語帶顫抖:“這是誣陷!那夜……那夜奴才根本不在京中!”
“夠了!”朱祁鎮猛地一拍龍案,玉盞跌落,碎聲如雷。他眼中怒焰翻滾,卻強壓住即将破體而出的怒意。他看着手中那封通敵文書,再看向眼前披血而立,唇角仍帶倔強的弟弟,心頭忽然沒來由地一陣刺痛。
是他養虎為患,還是,早就有人為虎作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