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宮局的茶盞應聲碎裂,滾燙的茶水潑灑在地,濺濕了杭令薇裙角的銀邊。她的指尖僵在半空,唇色瞬間褪盡。屋外狂風驟卷,一道雷電撕裂天幕,青禾跌跌撞撞沖進來,面如死灰,聲音發顫:
“大人!東廠的人……已将郕王殿下押入乾清宮了!”
杭令薇倏然起身,她的眼底像瞬間掀起驚濤駭浪。她猛地扯下腰間的尚宮局令牌,塞入趙五手中,聲音冷厲如刀鋒:
“去于府!告訴于大人,就說,‘桑皮紙見火’!”
尚未說完,檐角的鐵馬風鈴便撞出急促鳴響,似在催人奔赴戰場。杭令薇捏碎的茶盞碎片劃破掌心,血珠滴落在她攤開的輿圖上,宛若一朵冬日裡盛開的冷豔的梅。
她知道,這次是一舉扳倒王振的最好機會,也是阻止未來那場戰争的天賜良機。
不過半個時辰,于謙已裹着雨意疾行至宮門,蓑衣上的水珠還未幹,胸前緊抱着的不是奏折,而是一封封足以撼動朝局的鐵證,那是《瓦剌貢馬記錄》。那紙上字字誅心,王振親筆将“戰馬三千匹”改成了“老馬五百匹”,餘銀盡數流入私庫;而與也先往來的諸多函件,私相授受西山火器之事,亦俱在其中。
他立于丹墀之下,重重叩首,聲如洪鐘:
“陛下! 臣有邊關急奏,事關江山社稷安危!”
乾清宮内,王振正匍匐在地,泣不成聲。額頭撞擊金磚,血混着淚,模糊了那張老邁的面孔。他撕開衣襟,露出胸前一道猙獰的箭疤,聲嘶力竭地哀嚎:
“老奴侍奉陛下二十餘年!為陛下熬藥燙爛雙手,替陛下擋箭折斷肋骨!怎會是……賣國之賊啊!”
朱祁鎮的目光落在那道熟悉的傷痕上,神情一瞬恍惚。他記得那是正統八年,那年秋獵中流矢飛來,是這老奴不顧一切撲上前擋住了自己。
于謙将一疊密函重重攤開,最上方那頁蓋着瓦剌狼頭印的契約躍然紙上,映着殿内跳動的燭火:
“此為王振私通也先,承諾開放紫荊關小道之證!若非陛下禦下無方,邊關早被瓦剌鐵騎所踐踏!”
話音未落,王振猛然暴起,宛若野獸掙脫牢籠,五指如枯爪般直撲于謙咽喉,卻被一記袖風擋開。
朱祁钰橫身擋在于謙身前,染血的衣袖在空中翻卷,袖下隐露一圈掐痕,赫然是朱祁鎮方才留下。他咳出一口血沫,低聲道:
“陛下……臣弟所言句句屬實!那日夜裡,阿剌親自赴東廠值房,與王督公密談至三更未散!”
王振一把撲了上去,抱住朱祁鎮的腿,痛哭流涕,淚水将龍袍下擺濡濕:
“老奴願以死明志,讓陛下信我一回!”
他猛然拔下束發金簪,朝咽喉刺去,卻在即将刺入的刹那,被皇帝一把扣住手腕。朱祁鎮的手在顫,掌心滾燙,滿是汗意。他望着昔日忠仆,又看向一步不退的親弟朱祁钰,腦海中紛亂如麻。
他想起年幼時病重,是王振抱着他熬過無數長夜;又想起杭令薇的淚,朱祁钰的血,以及奉天殿前百姓的血指印。
“陛下!”于謙奮然跪前,将那碗早已涼透的安神湯高舉過頭,聲音如鐘鳴鼎裂:
“還記得三楊教誨嗎?‘私恩雖重,重不過江山社稷’!”
京城春雷聲滾滾,仿佛在替天而鳴。朱祁鎮閉上眼,仿佛聽見自己心中那道緊繃的弦,“砰”地一聲,斷裂開來。
燭火在穿堂風中劇烈顫動,昏黃的光影投在奉天殿盤龍柱上,映出朱祁鎮單薄卻怒意森然的身影,宛如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,随時可能撕裂牢籠。王振手中的匕首“當”一聲落在金磚地上,鋒刃尚未止住顫抖,滴血的刃尖映出皇帝靴尖冷硬的紋飾。那滴滾落的血珠,恰好滾到朱祁鎮足前,深紅得仿佛一顆燙手的熾珠。
“陛……陛下……”王振嘶啞着嗓子匍匐前行,指節觸到龍袍下擺,卻被一滴熱血濺在手背。那是朱祁钰的,正從他鎖骨的傷口處滲出,蜿蜒滴落,溫熱卻沉重,仿佛一封血書。
殿門忽然被風暴般推開,夾雜風雨與宮燈噼啪爆裂聲的女聲刺破死寂。
“尚宮局正五品女官杭令薇,有要事禀奏!”
朱祁鎮蓦地擡首,眼神如鞘中利劍。殿内衆人尚未反應過來,一道素色身影已疾步跪于禦前,雨水從她襟袖滴落,浸濕了繡有雲紋的金磚地,衣袂尚未收齊,她已将一卷奏本高舉過頂,聲音冷得如霜拂玉:
“此為王振多年在内廷搜刮銀兩,私造貢單,虛列賜賞的内檔賬冊,臣不敢私藏,特獻于陛下明察!”杭令薇頓了頓,繼續說道:“萬望陛下,明察,明察,明察......勿讓佞宦,擾了陛下聖聽。”
她話音一落,殿中空氣仿佛凝固。王振猛地掙紮起身,指甲沾血,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尖笑,聲嘶力竭:
“好個清白女官,夜夜與郕王私會尚宮局!互贈信物,情意缱绻!陛下請看,他們腰間佩的玉珏,比目成雙,正是定情之物!”
他指如鈎,直刺朱祁钰與杭令薇。衆人目光齊齊落下,果見二人腰側各懸一枚青白玉珏,紋理溫潤,形制相同,斷痕嚴絲合縫,合并之時,正是一雙交頸之魚。
朱祁鎮目光驟寒,仿若萬鈞雷霆将至。他的呼吸變得沉重,五指死死扣住龍椅扶手,那隻尚未幹透血迹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。他忽然想起上元夜,孫太後試探杭令薇所佩之珏,女子垂眸應道“偶得”,語氣從容,毫無破綻。他當時信了,甚至還帶着一絲憐惜。
可如今,如今!
“她竟敢騙朕!”朱祁鎮咬出字句,聲音如冰下暗流,愈發陰沉可怖。他的目光一寸寸掃過杭令薇的面容,仿佛要在她臉上撕出裂縫。他的尊嚴,他的帝威,竟在她與朱祁钰之間的“兒女情長”中,被踐踏得一文不值!
“郕王——”皇帝忽然起身,身上的明黃龍袍随着他怒意一震而獵獵作響。他一步步走下禦階,腳步重得仿佛壓在衆人心頭,“你到底把朕……當成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