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當你背着朕,布兵京中;當你私會女官,互贈玉珏;當她……她跪在朕前還敢口口聲聲說‘分内之事’……”
“朕究竟是你兄長,還是你眼中的誘餌?”
那句“誘餌”二字一落,殿中所有宮人跪伏如山崩。杭令薇猛然擡頭,唇瓣顫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。她望見朱祁钰的身影踉跄立起,血從他唇角滴在龍磚上,卻仍拱手,沙啞而堅定:
“這話應當是臣弟向皇兄所言!”朱祁钰跪着的身軀突然挺直,好似要去赴死一般,“朝臣們都說,皇兄與臣弟手足情深,所以才不忍心叫臣弟遠赴郕州,實際上則是為了在這京中軟禁臣弟,讓臣弟困于這一方天地之間,不得施展......”
“臣弟所為,雖失矩,卻無悖忠心。”
“皇兄若要殺我,臣弟萬死難報朝廷之厚恩。”
“玉珏雖贈,非為悖禮,隻因臣弟此生所護,唯此一人。”
......朱祁钰的話猶如百鳥悲鳴,重重的打在了乾清宮的蟠龍柱上,回蕩在整個大殿當中。
燭火再次劇烈跳動,投在衆人臉上的光影交錯如獄火,将帝王座下的風暴,映得殺氣逼人。
“阿钰,不可!”杭令薇聽後從地上躍起,緊緊地抱住了朱祁钰,二人的身影倒映在乾清宮的燭火下,映出了這宮中難得有過的溫情。
燭火在金磚地上映出一地搖曳的人影,乾清宮内,空氣仿佛被利刃撕裂。朱祁鎮死死盯着那一對比目玉珏,青白玉上的蜿蜒紋路宛如一張冷笑着的網,悄無聲息地勒住他的呼吸,勒得他指節發白,青筋畢露。
那玉,簡直是釘入他心頭的釘。釘得深,拔不得。
忽地,一段回憶驟然掠過腦海。去歲重陽,禦花園的石徑上,杭令薇拾起一片形狀完美的紅楓葉,轉身遞給周圍的女官時,眸光盈盈,唇角挂着恬淡淺笑。那一刻,他在輿辇上看着,心動得無聲無息,仿佛帝王威儀不過浮沙。而如今,她卻以同樣溫柔的眼神,毫不猶豫地擋在朱祁钰身前。
她曾低眉斂眸,誓死效忠。他曾以為她會屬于他,完完全全的屈服于他。可她偏偏選擇了那病弱,沉靜,眼裡隻有她的弟弟。
“好一對璧人。”朱祁鎮終于開口,聲音輕得像是一縷風,飄在殿中,卻冷得叫人毛骨悚然。
王振癱軟在地的身軀突然被一隻手穩穩扶起。那是一雙戴着龍紋戒的手,指節分明,卻透着徹骨的壓迫感。朱祁鎮親自彎腰,攙起那條佝偻的身影,龍袍的明黃袖口拂過王振涕淚橫流的臉頰,仿佛一場施舍。
“先生侍朕多年,操勞心力,豈會因幾句讒言,寒了忠臣之心?”他說得語重心長,掌心貼在王振後背,指腹輕輕掃過那道為自己擋箭而留下的老疤。
“陛下……老奴……”王振聲音凄厲,喉間像被灌了鐵屑,話隻吐出兩個字便已泣不成聲,額頭重重叩在朱祁鎮靴尖,鮮血從青紫的印痕滲出,卻換來皇帝垂眸一笑。
“若陛下寬恕老奴,奴才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讓今日之事重演。”王振鼻涕一把淚一把,哭成了淚人,抖成了篩糠。
龍紋玉帶“叮當”輕響,他轉過身來,龍靴踏在金磚之上,冷光一寸寸逼近杭令薇。她仍跪着,肩背挺直,與朱祁钰十指緊扣的手抑制不住的發顫,此時她額頭沁出薄汗,卻仍一言不發。
朱祁鎮半蹲下,突然掐住她下巴,逼她擡首,墨發被風吹亂,鬓邊銀钗微顫。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,那雙盛滿帝王之怒的眸子,透出一種幾近病态的溫柔。
“杭令薇,”他說她的名字,像在慢慢咀嚼一味烈藥,拇指殘酷地摩挲着她唇角那一抹被朱祁钰血染紅的痕迹,像是要将她刻進骨裡,“朕若不聽你這番忠言……難道大明的江山明日便要傾覆?”
她不答,他也不需答案。
下一瞬,他霍然起身,聲如霹靂:
“于謙革職下獄,交北鎮撫司徹查其與藩王私通之罪!”
殿中嘩然,于謙神色一凜,仍未言辯,昂然躬身,朝朱祁钰與杭令薇深深一揖:“臣……不負朝堂。”
朱祁鎮目光一轉,如霜鋒拂過。
“郕王朱祁钰,廷杖三十,禁足郕王府,非朕旨意,不得出府半步!”
朱祁钰口中鮮血未幹,依舊直挺挺跪着:“臣弟,領罰!”
這一句“領罰”,叫朱祁鎮更怒。他最後看向杭令薇,那目光,已不再隻是冷,而是徹骨的恨意與屈辱。
“你,随朕入殿!”
話音未落,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将她拽向内殿。杭令薇掙了一下,官服“刺啦”一聲撕裂,露出她小臂一截白皙肌膚,而肌膚中央的那一點守宮砂,像滴落的朱砂,紅得刺眼,仿佛在皇帝心頭狠狠釘下一針。
他胸中烈火狂燒,卻在唇角浮出一抹笑。
“好,很好,杭令薇,朕要看看,你究竟忠的是這大明,還是……他。”
風從禦階撲卷而下,卷起燈火噼啪而碎,燭焰如火雨潑灑,映得皇帝的金袍如血鑄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