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令薇陡然感到脊背發涼。
那女子的面容在光影中漸漸清晰,五官、氣質、神色……赫然就是她自己。
她的心猛然收緊,連呼吸都為之一窒。幻覺消散之際,她手一抖,險些将懷中的禮冊跌落。青禾一把扶住她:“大人小心!”
杭令薇驚魂未定地站在原地,手心已是一片濕冷。她望向朱見深和萬貞兒嬉笑打鬧的背影,内心卻泛起前所未有的迷惘與懼意。
梨花風起,枝影斑駁地灑落在青石小徑上。杭令薇立于微光之中,眼底氤氲着方才幻象殘留的驚惶尚未散去。她手中禮冊緊握,指節泛白,耳邊卻驟然響起一聲溫柔帶刺的問話:
“杭尚宮可是不适?”錢皇後聲音緩慢,尾音微揚,仿佛春日溪水,聽來溫婉,實則暗流洶湧。她手中泥金團扇輕搖,芍藥花團恰好遮住了她審視的目光。
扇面微動,扇骨敲在掌心,仿若一記暗号。
杭令薇深吸一口氣,将紛亂心緒強行壓下,朝皇後低首一禮,聲音平穩如常:“謝娘娘關心,臣女無礙。方才風大,眼暈了一下。”
她說得不疾不徐,卻未料旁側的周貴妃突然輕笑出聲,話語卻像裹着香粉的刀子般直刺而來:
“風大?”貴妃擡手攏了攏發鬓,綠翡翠镯子叮咚作響,“那便小心着些。畢竟這幾日,宮中事多,不止是賀春宴嘛。”她故作随意地轉向皇後,“皇後娘娘可知,聽說郕王殿下要與汪女史大婚了,尚宮局主掌禮儀,怕是杭尚宮要操不少心呢。”
話音一落,宛如驚雷炸響在杭令薇心頭。
她整個人倏地一震,腳下微踉,一步踏在一瓣梨花上,細碎的花瓣與塵土交織,仿佛有千斤重壓在胸口,叫她透不過氣來。她不知是風吹的,還是心震的,衣袖輕顫,仿佛連那枚失而複得的比目玉珏都在指尖發燙。
阿钰……要與汪硯舒成婚?
她自問早已萬事看淡,卻不知聽到此事的瞬間,竟如刀絞。她強撐着不讓情緒外洩,額角卻滲出一層細汗。
錢皇後眸光微閃,立刻察覺氣氛微妙,頓時打斷了周貴妃欲繼續奚落的勢頭,淡聲道:“貴妃妹妹也是,哪有在禦花園提這些俗務的?今日出來也夠久了,見深還要回宮誦書,我們便先告辭。”
她說罷便牽過朱見深,輕輕撫了撫孩子額頭上的汗:“走吧,風大,别着涼了。”
貴妃撇了撇唇,未再言語,緩步随行。
一衆宮人随着儀駕遠去,梨花紛紛墜落于她們衣袂之上,化作淡香一縷。而杭令薇卻仍站在原地,風過處裙擺翻飛,心口仿佛也被撕開一道看不見的裂縫,隐隐作痛。
她望着遠處朱見深小小的背影,忽然覺得命運就像那團扇,扇面是花,扇骨是刀。每一絲溫情背後,藏的都是鋒利的試探。而她,終究還是未能看清這一場博弈的真正棋局。
唇角輕輕翕動,她喃喃一句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:
“他……怎會答應?”
禦花園的春風已微帶暑意,吹不散杭令薇胸口那團沉沉的郁結。她魂不守舍地随青禾穿過宮牆回廊,步履微頓,肩背不自覺微弓。方才朱祁钰将要娶汪硯舒為妃的消息,像一柄鈍刀,自心口寸寸剖下血肉,她明知是局,仍無法全然無感。
正欲轉過垂花門,前方卻驟然傳來低語笑聲。杭令薇腳下一頓,擡眸,朱祁鎮與王振正并肩而來。
那一刻,時光仿佛凝滞。那夜乾清宮的燈影驟然重疊于眼前,朱祁鎮酒氣交纏的喘息,撕裂官服的指骨,軟筋散帶來的那份屈辱感,皆化作一根根冰冷尖針,從皮膚刺入骨髓。
她的脊背微微繃緊,卻在短短瞬息間收斂所有情緒,低頭上前,恭聲道:“臣杭令薇,參見陛下。”
朱祁鎮打量着她,今日她一襲素色官服,額角還有未退的病容,倒比往日多了幾分瘦弱之美。他勾唇冷笑,眼底卻藏着譏诮:
“杭尚宮想必聽說了,朕要為郕王賜婚的事?”
他故意咬重“賜婚”二字,目光如鈎,緊盯她唇角是否有一絲顫動。他要看她崩潰,要看她低頭,要看她為朱祁钰吃醋失态。
可杭令薇隻是微一颔首,眼神平靜如古井:“臣女方才自皇後娘娘處得知。臣職在尚宮局,自當盡心操辦殿下大婚。”
不卑不亢,毫無波瀾。
朱祁鎮眉峰一挑,冷聲問:“怎麼?你不傷心?不難過?”
杭令薇緩緩擡眸,正對上那雙眼底潛藏着控制欲與癫火的皇帝。她語聲依舊溫緩,卻像凜冽的寒霜:
“賜婚之事,乃陛下聖意。臣不敢妄言喜悲,隻願盡本職為大明添喜。”
王振在一旁冷笑不語,似在觀一場精心布局的好戲。
朱祁鎮眯起眼,想再逼問,卻被她眼底那一抹徹骨的冷意堵了回話。
那雙眼,曾盛着月色與信仰,如今卻是一片荒原,了無生機。他忽然覺得不耐,像握着一隻空殼,掏盡了也握不住她的心。
“杭令薇,就算如此,也不能讓你回心轉意?”朱祁鎮帶着近乎于命令的口吻問她。
“那要看,陛下的誠意如何了。”杭令薇笑着,可是隻有她明白那笑容中都是些曲意逢迎,“郕王知道陛下賜婚,定不會答應,臣鬥膽,想請陛下和王督公陪着臣演一場戲,斷不能讓郕王抗旨違抗陛下天威。”
話畢,看着二人遠去的背影,青禾小聲喚她:“大人……”
杭令薇搖了搖頭,重新提步。她步履平穩,心卻仿佛在冰原上裂開一道細縫。
她明白了,她無法撼動一個皇帝的野心,無法斬斷一場朝局的黑手,更無法阻止命運的起伏波瀾。
她也終于明白,方才在禦花園中那段夢境,并非幻覺,而是昭示。
她終将成為朱祁钰的妻,生下大明的儲君,與他并肩走完這一場浮世悲歡。不是現在,不是此刻,但命運已在遙遠的未來為她标好了歸途。
至于汪硯舒......她想嫁,便讓她嫁吧。
她想要的,不過是一個郕王妃的封号,一點虛浮的寵愛,一個人人豔羨的“身份”。
而她杭令薇,從來不求這些。她要的,從不是名分,而是那人眼底一寸不移的溫柔。
汪硯舒,她什麼都得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