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钰緩步回到乾清宮,門扉緊掩,宮中寂靜得仿佛能聽見雪落瓦上的聲音。殿中焚香缭繞,爐煙淡淡,似欲驅散宮牆間的沉悶,卻驅不散他胸中翻湧的壓抑。
朝堂之上那百官齊跪的烏雲尚未散去,杭令薇生死未蔔的消息猶在牽魂萦魄。種種煩憂,如千鈞重石壓在肩頭,讓他幾欲喘不過氣來。
他在案旁坐下,垂眸凝視着腰間佩挂的一枚比目玉珏。那是他尚為郕王時,親手所贈杭令薇的信物,玉質溫潤,雕工極精,一對比目魚交頸而遊,象征情深不渝,如今卻隻剩一半伴在他身側。
他輕輕撫摸那溫潤的玉面,眼神幽深,仿佛透過那一抹清翠的玉色,看見了那日她在燈下含笑輕語,為他拂袖斟茶的溫柔模樣。
“若你此刻還在朕身邊……”他喃喃低語,嗓音低啞,似帶着風雪,“你一定會為朕分憂,與朕共擔……小薇……”
話未說完,他緩緩阖上雙眼,一滴清淚悄然自眼角滑落,墜在金絲蟒袍之上,無聲卻沉重如山河傾頹。
就在這時,外殿傳來成敬低沉有禮的聲音:
“陛下,于大人求見。”
朱祁钰緩緩睜開眼,眸色一瞬間斂起情緒的漣漪,像冰封湖面複歸沉靜。他拭去眼角痕迹,語氣克制卻不失威儀:“宣。”
片刻後,于謙邁步入殿,整肅衣冠,肅然跪下。
“臣叩見陛下。臣請旨,願陛下迎回太上皇。”
殿中頓時一靜,連香煙似也為之一滞。
朱祁钰微愣,原以為這位他最信賴,并肩披甲,力保大明的棟梁之臣,會堅定不移站在自己一邊。未料這一句,竟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潑下,他眼中的微光霎時暗淡。
他沒有說話,隻是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忠臣,眼神中藏着難以言說的落寞與悲涼。
然而,于謙緩緩擡頭,目光堅毅如鐵,聲音铿锵如鐘:“臣知陛下之所慮,莫過太上皇回京之後生出動蕩。但如今兵權在臣手,南鎮兵、五軍營皆由臣統調,臣以性命擔保,必不叫其攪亂朝局。”
“再者,陛下登基已久,内外臣工皆已歸心,宮中亦在陛下掌控之中。今太上皇若歸,安置于南宮,名存實亡,既可安民意,又可昭示陛下胸懷,不啻為一樁聖德之舉。”
“臣受陛下知遇,願以滿門忠誠相報。若有異動,臣在先!”
字字如雷,擲地有聲,于謙的聲音在殿中回蕩不絕,激得金瓦微顫,雕梁若應。
朱祁钰沉默半晌,終在這份忠誠中緩緩動容。他站起身來,親自走下階,伸手将于謙扶起,語聲低沉卻帶着前所未有的暖意與感懷:
“于卿為朕分憂解難,謀國安朝,此乃朕之幸,更是大明之福。”
兩人目光相交,神情肅穆。爐香繞梁,宮燈微晃,那一刻,大明朝的命脈,似乎在這片刻的默契中得到了新的支撐。
“報——!”
忽聞殿外一聲高呼,猶如驚雷炸響在沉穩的空氣中。
成敬快步奔入乾清宮内,疾風卷動袍角,幾乎未及行禮便跪倒在地,手中緊握一卷羊皮書簡,神色激動,呼吸急促。
“陛下,陛下!”他幾乎是帶着顫音喊道,“這是瓦剌太師也先之妹弩溫答失裡密使送入京的密信!說是……說是貴妃娘娘親筆所書!貴妃娘娘找到了!娘娘還活着,在瓦剌!”
一語既出,殿中如遭雷擊。
朱祁钰身形猛地一震,仿若瞬間被從冰窟中拽回熾焰之中。他怔怔站起,臉色蒼白,目光死死盯着成敬手中的書信,唇角微顫,似乎連步伐都忘了如何邁出。
“快……快拿來……”他的聲音沙啞低沉,仿佛從胸腔深處撕裂而出。
接過書信那一刻,他的手在輕微顫抖。羊皮泛着寒意,卻仿佛炙燙了他的手心。他緩緩展開,熟悉的字迹映入眼簾,那筆鋒瘦勁,依舊是他熟悉的“杭令薇”的手筆,一字一句如她低聲呢喃:
陛下親啟。臣妾身處瓦剌,尚無大礙,伏望陛下安心國事,勿以妾身為憂。瓦剌風雪雖苦,然臣妾自能忍耐。願與太上皇暫留彼地,牽制賊勢,護我大明,懇請陛下毋念,毋憂,毋思!
朱祁钰瞳孔驟縮,他的呼吸急促起來,似在壓抑情緒,又似在洶湧嗚咽中掙紮。終究,一聲哽咽從喉嚨深處溢出,他失控地将信紙緊貼胸口,眼淚不受控制地滾滾而落,滴在那“毋念毋憂”之句上,洇濕了墨迹。
“小薇……小薇……是你,是你還活着……”他失聲低喃,聲音顫抖,仿佛心底最柔軟的一角在此刻被點燃,再也壓抑不住那漫長夜裡獨自忍受的痛楚。
這封信,帶來的不隻是一個人的音訊,更是他在無盡黑暗中尋覓的那束光,是他日日夜夜跪求于天地之間的奇迹。
他再也無法克制,像一座終于崩塌的堤壩,将所有悲怆、所有激動都化作眼淚奔湧而出。他仰頭痛哭,聲音回蕩于重檐金殿之間,久久不散:
“小薇,你終于……終于回信了……”
他沒有細讀那封信中所藏的深意:“願與太上皇暫留瓦剌”“牽制賊勢”,字字句句透露出的不尋常與悲壯,被他用喜悅與激動遮蔽了雙眼。
他隻知道,她還活着。
而這,就足夠了。
在一旁的于謙微微眯起眼,沉默不語,卻将那封信中暗藏的兇險與犧牲一一默記于心。
朱祁钰原本心中尚有諸多猶疑,既憂太上皇回銮之隐患,又懼杭令薇安危未明,不知該如何抉擇。可當他手捧那封親筆信,眼見那熟悉的筆迹,情緒如潮水傾覆之時,一切掙紮與躊躇,盡數煙消雲散。
那一刻,他的心中已有了定局。
“小薇還活着,朕要親自接她回家。”
朱祁钰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鎮定下來,眉宇間逐漸浮現出久違的果決之色。他轉身看向仍立于側的于謙,聲音帶着不容置喙的堅定:
“傳朕旨意——”
“即刻派禮部尚書商辂、鴻胪寺卿楊善為正副使臣,攜國書前往瓦剌,迎接貴妃回京。自安定門入城,再由東安門入宮,朕親自駕臨東華門外等候接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