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罷,他衣袂一振,語氣雖不高,卻字字如金石落地,毫不遲疑。
朝堂風雲未平,京中風言風語不斷,但他再也不願錯過、再也不肯遲疑,此去必迎她歸來,以天子之儀,傾天下之尊。
然而,在這一連串調度與安排中,他隻字未提“太上皇”三個字。
朱祁钰眼底浮起一絲寒光,藏于湧動的激憤之下。他心中早已明白,這一次杭令薇的失蹤,并非偶然落入敵手,而極可能是朱祁鎮一手策劃的局。
他知那人慣會借勢生謀,此番借杭令薇設局、遣信歸京,無非是想以貴妃為籌,博得一線回銮之機,謀圖再起波瀾。
但他絕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。
“你想借她回京?”他低聲冷笑,眼中閃過一抹殺意,“你錯了,她不是你的籌碼,而是朕的命。”
這句話他未曾說出口,卻早已在心中如雷滾動,字字沉烈。
于謙默然颔首,轉身去傳旨調人。他從未聽皇帝在派使時如此詳列入宮路線,顯然,此行,不僅是迎人,更是一場誓言,一場宣告。
乾清宮外寒風漸止,宮鐘遠鳴。朱祁钰站在檐下,擡頭望着那一輪冬日初升的日光,眼中不再是壓抑與孤獨,而是一種凜然的堅定。
他隻要她回家。
“娘娘,”茗煙掀簾而入,神情掩不住激動,“方才聽弩溫答失裡郡主說,陛下已遣使出京,備下重儀,欲迎娘娘與太上皇一同返宮。”
屋中寒意猶盛,炭火雖燃,帳内卻仍透着絲絲涼意。杭令薇倚靠在厚實的氈褥之上,臉色依舊蒼白,身子尚未痊愈,但那雙清亮的眼眸中,卻掠過一抹靜水微瀾的神色。
她料到了。她早已知曉,那個男人,那個曾在南壩河畔輕喚她“小薇”的人,絕不會坐視她音訊渺茫。
他會來,他一定會來。
隻是,她也早已知曉,這場“歸京”,不是回家的旅途,而是一場更加深沉的權謀之局。
景泰八年,那場宮闱迷霧,那句“兄弟和衷,不過是假象”猶在耳畔回響。朱祁鎮當年趁虛而入,終奪皇位,如今若再歸京,朝局風雨未已,若真回了京,那位坐在龍椅上的帝王,還能否繼續執掌江山?
她閉上眼,輕輕呢喃:
“我……該如何破局……” 聲音微弱而飄忽,仿佛是與自己耳語,又似在向命運讨要答案。
這時,帳外傳來一道清越而溫柔的嗓音,帶着塞外風雪中罕有的溫意:
“貴妃娘娘身子可有好轉?”正是弩溫答失裡。
杭令薇聞聲支起身,忍着胸中餘痛輕聲回道:“謝郡主厚恩,若非郡主相助,我恐早已命喪他鄉。”
弩溫答失裡掀簾而入,披着銀狐皮裘,烏發挽成瓦剌貴族特有的高髻,容貌秀麗而沉靜。她望向榻上的杭令薇,眼中含着幾分憐惜與敬意:
“貴妃娘娘不必多禮。我雖生于胡地,然亦知江山與百姓之重。你們歸去之後,我定竭力勸誡我兄,不再輕舉妄動,不再以戰犯我大明。若真能換來兩國無戰火,便是百姓之幸。”
聞言,杭令薇緩緩起身,向她施一禮,語聲懇切:
“郡主深恩,我銘心骨。若真能免我中原百姓再遭兵火,代我朝百姓,謝郡主一念仁心。”
兩女相望,目光在風雪交織的帳中靜靜交彙。
一人為大明帝王之妃,一人為瓦剌太師之妹;一人柔中藏鋒,為國舍身,一人清醒持衡,臨危守仁。她們本該是政治棋局中毫無關聯的兩顆棋子,卻在亂世之中,于雪地裡握手成盟。
這場風雪,終于初見微光;自此之後,大明與瓦剌再無交兵。
南壩河畔,春水初融,堤岸青草初生,蘆葦随風輕搖,帶起一片沙沙聲。
朱祁钰在成敬的陪同下緩步而行。連日來的朝政重壓與内憂外患,早已使他眉目緊蹙、心神焦灼,而今因杭令薇的回音、于謙的忠言,一顆懸而未落的心終于得到了片刻喘息。
他并未着冕服,隻着一襲素淨常服,衣袂随風微拂,仿若卸下帝王威儀,隻為尋片刻人間安甯。
南壩河畔不遠,有幾名孩童正踏着水邊石階嬉戲打鬧,笑聲清脆,稚氣未脫。其間傳來一段童謠,斷斷續續,卻饒有韻律:
“雨滴雨滴,城隍土地;雨若再來,謝了土地。”
稚嫩的童音穿過河風,輕輕拂入耳畔,如春雨落苔,又似一根細弦在心中輕輕顫動。
成敬聽得神色一變,連忙趨前低聲禀道:“陛下,奴才這便命人去制止,叫他們莫再胡唱——”
朱祁钰自然聽懂那歌謠裡所唱的是何意。
可他隻是靜靜望着那些孩子,臉上沒有惱怒,亦無譏诮,眼底竟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溫柔。
他輕輕揮了揮袖,語氣溫和如風:“罷了,孩子們嬉笑,無傷大雅。讓他們唱吧。”
“可是......!”成敬尚欲再言,卻被一擡手打斷。
朱祁钰負手而立,眸中映着河水潋滟,風吹起鬓邊發絲,他聲音不高,卻透出笃定的安甯:
“無妨。有小薇在,有于卿在。朕,無所懼。”
語落,他轉身立于堤岸高處,背影筆直修長。春風獵獵,拂動袍角,他如一尊靜立的神祇,傲然伫立在風雨欲來的天地之間,目光望向遠方,仿佛已穿透朝堂波谲雲詭,望見那一片屬于他與她的光明與甯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