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坤甯宮,杭令薇腳步輕緩,卻如踏在冰冷鐵石之上,每一步都似墜入深淵。她極力收斂自己眼底翻湧的情緒,仰頭深吸一口氣,想讓胸腔内翻滾的恐慌稍作平息,可那股壓抑的陰影卻愈發沉重,如影随形。
腦海中,“瓦剌”、“朱祁鎮”、“景泰八年”……一個個她竭力封存的名詞,像獠牙森然的巨獸,瘋狂撕裂她内心那道勉強縫合的傷痕。那些本該永埋的噩夢,此刻卻如潮水洶湧翻湧,一幕幕掠過眼前,冰天雪地、粗野馬蹄、渾身是血的夜晚、營帳之中那難以啟齒的屈辱……她的身子,止不住地微微顫抖。
“娘娘?娘娘!”茗煙見她臉色煞白,額上冷汗涔涔,連忙上前扶住她,“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?”
杭令薇強撐着,咬緊牙關,啞聲道:“我……我無礙。”
可話音未落,一陣撕扯般的劇痛突然從小腹深處席卷而來,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命脈。她身子一晃,倏然跪倒在青磚地上,雙手緊緊按住小腹,臉色瞬間慘白如紙。
“啊——”她低低呻吟一聲,冷汗像雨滴一般滾落鬓角。
“娘娘!娘娘!”茗煙驚叫失聲,跪地托住她幾欲昏厥的身體,聲音裡滿是慌亂和恐懼,“快!快傳太醫令!傳太醫令!!娘娘她肚子疼得厲害,快去乾清宮通知成敬大人和尚藥局!”
宮人們被這驟然的變故驚得手足無措,有人奔跑去報,有人扶持杭令薇入軟轎,四周亂作一團。
而杭令薇,早已被劇痛與驚懼壓得睜不開眼,殘存一絲意識中,腦中仍盤旋着那句陰冷的話語:“那孩子……也許不是陛下的。”
那一刻,她隻覺得萬箭穿心。她緊緊捂着小腹,仿佛在護着她與朱祁钰的全部希望與未來,唇角輕輕動了動,低不可聞地呢喃一句:
“孩子……你要撐住,媽媽不會讓你有事的……”
“成敬大人!成敬大人!”永甯宮的小宮女踏着慌亂步履奔來,裙角未落,驚惶之色已滿面泛紅,連聲音都帶着顫抖與哭腔。
此時正值辰時,朱祁钰正在殿中與幾位心腹大臣議事,成敬則守在殿外屏風後,不敢遠離半步。
“你是永甯宮的?怎麼這副模樣?”成敬上前一步,目光凝重,已隐覺不妙。
那小宮女跪倒在地,氣息不勻地急喊:“貴妃娘娘……娘娘動了胎氣,暈過去了!茗煙姑姑讓奴婢快來報信,請陛下去永甯宮!”
“什麼?!”成敬臉色驟變,不再遲疑,猛地掀開殿門簾帳,快步沖入殿中。
殿中衆臣尚在言語,朱祁钰正伏案看着折子,見成敬神色驚慌闖入,不禁眉頭緊蹙:“成敬,何事如此失禮?”
成敬一膝跪下,急促回道:“陛下!貴妃娘娘突發腹痛,暈厥于宮前,情狀危急!請陛下速去永甯宮!”
朱祁钰手中禦筆“啪”然落地,臉上血色瞬褪。他幾乎是脫口而出:“小薇……”聲音低啞,震顫中透着難掩的恐懼。
話未說盡,朱祁钰已疾步奔出殿外,袍角翻飛,顧不得朝臣愕然錯愕,也顧不得君儀威重,隻覺心頭一片驚雷翻滾,天旋地轉。
他從未如此慌亂,哪怕是北京保衛戰圍城之時、哪怕是太上皇歸朝之刻,他也未如此心神俱裂。
而如今,永甯宮那端,住着的是他全部的心血與柔情,是他此生最想護住的人,若她有何差池,他朱祁钰又如何為人,又如何為君?
“傳太醫!快傳太醫——全太醫院都給朕調來!”朱祁钰奔走中已高聲厲喝,聲如洪鐘,回蕩于宮牆之間。
禦道上,宮人紛紛避讓,那抹金色帝影,在晨光下愈發疾速,似一頭怒吼的獅,直往永甯宮撲去。
朱祁钰風一般沖進永甯宮,未及跨過門檻,便見宮人跪倒一地,太醫、宮女、女官齊齊伏地,神色惶惶,宛如一池風雨欲來的驚濤。
他顧不得他人,幾乎是連奔帶掠地沖向寝殿。帳幔尚未掀起,裡頭便傳來女子斷續而痛楚的呻吟聲。
“阿钰……疼……好疼……”
他心如刀割,猛然掀開簾幕,隻見榻上那人蒼白如紙,額上冷汗涔涔,雙唇泛白,眼神空茫,似已昏沉至極。她緊緊蜷曲着身體,雙手死死護着腹部,身子止不住地顫抖,仿若風中殘葉,搖搖欲墜。
“小薇,朕來了,朕在這兒!”朱祁钰撲到床前,握住她冰冷的手,低聲呢喃,卻止不住顫抖的語調,“不怕,不怕……朕不會讓你有事的,你撐着……朕在這兒,朕會護你,護你和孩子……”
“太醫!太醫!”他驟然轉頭,猛然拔高了嗓音,聲音沙啞如怒雷劈地,“貴妃她到底如何?你倒是說話啊——!”
那名老太醫跪伏在地,手還搭在杭令薇的脈上,額頭沁滿冷汗,聲音一顫一顫地答道:“回……回陛下,娘娘方才動了胎氣,驚懼過度,腹中之胎險些不保,幸而及時施針止血,藥石穩脈,如今……龍胎暫時已保住……”
“暫時?”朱祁钰的聲音如寒刃出鞘,幾近癫狂,“你說的‘暫時’是什麼意思?!那‘以後’呢?!”
老太醫戰戰兢兢,叩首道:“娘娘體弱,加之憂思積郁,氣血兩虧,需靜養調護,戒大喜大悲,才能保得胎元穩固,平安至月足而産。”
“靜養……戒悲喜……”朱祁钰低聲重複,忽而身形一晃,胸口驟然緊縮,一股悶雷似的劇痛從心口席卷而來。
“陛下!”成敬見狀大驚,忙上前攙扶,卻被朱祁钰一手揮開。他強撐着氣息,踉跄坐下,面色蒼白如雪,眼中卻布滿怒意與哀傷。
他俯身伏在杭令薇身側,手指拂去她鬓角冷汗,唇齒微顫,喉間哽咽,“你要撐住……别吓朕,求你了……你不是說,還要陪朕走很遠很遠嗎……”
朱祁钰神情鐵青,猛然回身,冷冽目光掃向永甯宮衆人,聲音低沉得仿佛來自地底深淵:“貴妃究竟為何突然動了胎氣?是誰害她受了驚吓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