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朱見濟病勢愈演愈烈,連日高熱不退,面色赤紅如火,唇角幹裂,痘疹如斑斓紅梅,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軀幹,已幾近辨不出原本的模樣。他昏沉不醒,時有呓語,叫得最多的,仍是“父皇”“母後”三個字。
禦醫束手無策,湯藥如泥,針石皆失其效,局勢日趨危急。
東宮中,空氣中仿佛都彌漫着一股灼人的火氣與藥草混合的苦味。病榻内帷幔層層低垂,仿佛陰霾壓頂,而外頭,朱祁钰與杭令薇立于簾外一隅,不敢太近,隻能遠遠地守望。
帝後本就身子羸弱,朱祁钰在先前孫太後惡語逼迫後舊疾再起,杭令薇又身懷六甲,情緒動蕩下,每一夜都是折磨。可二人哪怕自己瀕臨崩潰,也不願離去半步,仿若立于狂風驟雨中的磐石,隻為護住簾内那尚在與死神搏鬥的孩子。
“阿钰……”杭令薇聲音微顫,眼眶通紅,望着簾内那小小的身影,眼淚早已浸濕衣襟,“若濟兒有什麼不測,我也……我該如何活在這個世上......”
朱祁钰一把将她攬入懷中,聲音沉啞而堅定:“小薇,不準你說傻話,我們的孩子……一定會熬過去的。他是我們用命換來的,是上蒼賜予的光,我們怎能讓這光熄滅?”
杭令薇依偎着他,身子微微顫抖,手緊緊握着他的衣襟,就像抓住唯一的浮木。簾内燈影微晃,太醫仍在低聲交談,宮人輪值守夜,步履皆輕,生怕驚擾病中的太子。
“阿钰……你說,天命會庇佑我們嗎?”
朱祁钰擡起頭,望向那被燭火映照得微黃的紗簾,眼中帶着一絲遙不可及的光芒,聲音仿佛穿越層層命運的陰翳:“會的,小薇。你我既問心無愧,若這世間還有半分公道,天命終會垂憐,護我大明山河,護我朱氏血脈。”
他俯下身,低聲在杭令薇耳畔呢喃:“小薇,不管天如何變,命如何判,隻要你我尚在,就要拼盡全力為見濟争一線生機。你我一人崩,家國便崩。你是皇後,是孩子的母親,是朕的命……你必須撐下去。”
“嗯……”杭令薇淚流不止,聲音幾不可聞,卻透着一種凄然的力量。
紗簾之外,氣氛凝重如山。燭光搖曳,在朱祁钰與杭令薇臉上投下斑駁暗影,仿若命運正悄然裁剪他們的心魂。
忽而殿門處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成敬低頭快步走入,神情難掩猶豫與悲戚,跪地禀道:“陛下,禮部差人來詢……太子殿下欠安,是否千秋節需暫緩……?”
這一句話仿若刀鋒直刺心口,原本就情緒緊繃的朱祁钰猛然震怒,一掌拍在書案上,怒不可遏,幾案上的筆硯應聲而碎,墨汁飛濺,仿佛是胸腔深處翻湧的血海。
“暫緩?!為何暫緩?!誰準他們問這等晦氣話!難道他們是斷定見濟活不過千秋節了不成?!”
他怒目圓睜,聲音如雷,幾近嘶吼。那份父親的本能與帝王的尊嚴在這一刻交彙成風暴,令整個大殿似都震顫了一下。情緒失控之下,他嘴角再次滲出鮮紅,殷紅的血絲沾濕唇角,愈顯刺目。
杭令薇心頭一緊,連忙上前扶住他,聲音顫抖中帶着哭意:“阿钰,别這樣……你别這樣!若你也倒下了,我該怎麼辦?我們該怎麼辦?”
她瘦削的手掌按在朱祁钰胸口,似要将自己微薄的力氣渡入他疲憊的心脈。她的身體已近極限,連站立都搖搖欲墜,卻仍咬牙支撐,隻為他能緩一口氣,隻為他不要崩潰。
朱祁钰望着她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堅強的眼睛,心中百味交雜。他伸手覆上杭令薇的手,聲音依舊低沉而憤怒,卻多了一絲克制的哽咽:“朕不能倒……見濟還在生死邊緣掙紮,你懷着身孕……朕不能倒,朕絕不能倒!”
他轉頭看向成敬,語調雖低,卻擲地有聲:
“你回禮部,就說千秋節如期而辦!太子殿下吉人天相,終将轉危為安。這一節日,不僅為太子而設,更是大明國祚的象征!若他能痊愈,自會看到父皇為他守住尊榮;若尚未康複,那也要讓他……在病中,看到萬民仰望的希望與尊榮。”
說到最後一句,他聲音已哽,背脊卻依舊挺直,如一棵風中不倒的老松,任歲月與風雨交擊,也不肯低頭。
成敬紅了眼圈,淚光閃爍,重重叩首應道:“奴才謹遵旨意。”
燭火再度明滅,簾後太子的呼吸仍舊虛弱斷續。而簾外,帝後相攜而立,十指緊扣,猶如身處風暴之中仍不散的炬火,用僅存的體溫與信念,試圖抵禦命運無情的侵襲。
幾日過去,東宮内的光陰仿若凝固,朱祁钰與杭令薇依舊守在紗帳之外。簾内爐香淡淡,簾外風聲低回,宮燈的火焰輕顫,映照着帝後二人那愈發憔悴的臉龐。
這幾日,他們幾乎未曾合眼,隻是倚靠着彼此坐在角落裡,目光始終投向帳中病榻,連一口熱飯都難以下咽。朱祁钰原本已因舊疾而體弱,如今臉色蒼白如紙,鬓邊盡添華發;杭令薇挺着身孕,身子早已支撐不住,卻強撐着一口氣,隻因她不能倒,她的孩子還在病中掙紮。
時間不知流過了第幾個長夜,忽而簾内傳來一陣低聲驚呼,旋即太醫跌跌撞撞地掀簾而出,滿面喜色,幾欲落淚:“陛下!皇後娘娘!太子殿下醒了,太子殿下醒了!”
那一刻,天地仿佛靜止,朱祁钰與杭令薇幾乎是同一瞬間猛地起身,不顧一切地沖進帳内。榻上的朱見濟睜開了雙眼,那雙稚嫩的瞳孔裡還帶着虛弱的水光。朱祁钰立刻俯身抱住他,将他緊緊摟進懷中,手指都因激動而微微顫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