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華灑在殿中,夜色如水,一切靜得隻能聽見朱祁钰急促的呼吸與他哽咽的低語。
終于,在這幽沉的長夜中,床榻之上的女子睫羽輕顫,如蝶翼般微動。那雙沉睡多日的眸子緩緩開啟,映入眼簾的是他,那個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、形容憔悴、發鬓早白的男人。
“……陛下……”她的聲音如風中殘燭,虛弱而又憐人。
“我在!”朱祁钰猛然撲到榻前,仿若劫後餘生般握住她的手,淚水滾滾,“我在這兒!你終于醒了,小薇,你終于醒了……”
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壓抑多日的情緒,伏在她懷中低泣出聲,聲音哽咽、如獸低鳴:“别叫我陛下……我不想再當什麼皇帝,我不要江山,我不要天下,我隻想做你的阿钰,你活着就好,求你别再丢下我,我真的……不能沒有你。”
他的話如同失控的洪水,從心口奔湧而出,把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的痛苦、無助與悔恨盡數傾訴而出。那曾經溫潤如玉的少年皇帝,如今早已滿目憔悴、形銷骨立。
杭令薇眼角的淚珠一顆接一顆滑落,望着眼前這曾一身錦衣、志氣高昂的帝王,如今卻為了她低聲哀求、潸然淚下。她緩緩擡手,顫抖着為他拭淚。
“阿钰……”她的聲音依舊微弱,卻帶着一種從靈魂深處生出的堅定,“我答應你……隻要沒走到絕路,我,就一直在你身邊……哪怕前方是刀山,是烈火,是黃泉,我也與你同去。”
她的眸光不再迷離,而是透出一種濯骨的清明與決絕。她曾想過回到自己的世界,掙脫命運的羅網,可這一刻,她終于明白了:無論前世今生,她的命,早已與這個男人糾纏在了一起,斬不斷,也舍不得。
朱祁钰擡起頭,看着她,聲音沙啞:“小薇……”
她輕輕一笑,那笑容如殘月初破、風雨過後的一線光明。
“生死同命。”
這四字,不是誓言,而是他們此生最後的歸宿。
又過了些時日,春光漸暖,萬物複蘇,時間過得好快,已經景泰六年了,杭令薇的身子終于略有起色,雖仍孱弱,但勉強可起身行走。帝後二人雖皆經喪子之痛與身心重創,身骨早已不複當年,然至少還能相偎支撐。那日天色灰沉,風吹過京畿,卷起宮牆角的舊葉與塵沙,二人攜手前往朱見濟的陵寝,悄然地,踏入那片沉寂的陵園。
陵前,香煙袅袅,紙灰飛散。杭令薇跪在青石台前,衣袂無聲飄拂,她撫着石碑上“懷獻太子朱見濟之墓”那行字,淚眼婆娑,低聲呢喃:“濟兒,若你在天有靈,就再回來一趟吧……投胎到父皇母後的膝下,讓我們再有一次機會,好好地疼你、愛你,不再叫你早早離去。”
朱祁钰站在一旁,望着那碑下黃土,眼神黯然,沉默無言。他一手扶住杭令薇的肩,另一手執香擡頭,隻覺天色灰蒙如幕,竟仿若永無晴日。
歸宮途中,紫禁城的宮牆巍峨依舊,琉璃飛檐在暮光中反出冷冽光澤。但這座昔日充滿憧憬的帝王之地,如今在他們眼中,卻滿是肅殺與壓抑。昔日的喜樂、希望、鼓聲與笑語,皆如夢一場,如今隻餘下沉默的磚石與蕭索的宮巷。
回到乾清宮,二人早已無力多言,靜靜相依而卧,仿佛唯有彼此的氣息,才能讓人确認此身尚在人世。他們緊緊相擁,不肯松開半分,似若一旦分離,天地便會再度崩塌。
那夜,風聲嗚咽,寒氣透骨。朱祁钰于睡夢之中再度陷入惡夢。他夢見未來的自己,身軀羸弱、氣若遊絲,躺在陰冷孤寂的病榻上,四周無妻、無子、無一忠臣相伴,唯有數名面色詭谲的内侍環繞。那些太監笑意森然,手中竟持着雪白的绫羅,在他榻前緩緩逼近:
“郕王殿下……您如今已非天子,奴才……得罪了。”
白绫如蛇,悄然盤繞上他蒼白瘦削的脖頸。他欲掙紮,卻全然無力,隻能眼睜睜看着那縷白絲一圈圈收緊,窒息、絕望、冰冷……一切意識逐漸從四肢百骸退去。
“——啊!!!”
朱祁钰驟然驚醒,額角冷汗涔涔,胸膛劇烈起伏。杭令薇亦被驚動,她猛然坐起,一眼看到朱祁钰的臉色蒼白如紙,吓得連忙伸手抱住他。
“阿钰……你做噩夢了?”
朱祁钰望着她,仿佛從地獄歸來,聲音喑啞哽咽:“我夢見……我們都不在了……我……被人親手……親手……害死……”
他說不下去,隻能将她死死擁入懷中。兩人緊緊相依,淚水交織,在寂靜的寝殿中簌簌而落。
那一夜,他們如兩隻風雨中受了傷的鴛鴦,相互依偎,低聲啜泣,恍若這世上隻剩他們二人孤身而行。
悲歡缱绻,生死與共,苦命鴛鴦,浮世未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