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……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……”她聲音極低,雙目微閉,眼角卻滑下一行清淚。
她曾經那樣聰慧堅韌,如今卻常常夢魇纏身,心緒難安,稍有風吹草動,便驚恐不已;曾經開朗明快,如今卻晝夜多愁,郁郁寡歡。她好似一夜間老了十歲,身心俱損,神情枯槁。
“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了。”她輕輕将額頭抵在膝上,語聲中夾雜着不可言說的苦痛,“可若我倒了……阿钰,也會倒的。”
窗外風起,樹影婆娑。她的心,也随着這風,搖搖欲墜。
日頭偏西,禦道斜晖如金,映得宮牆琉璃微微發亮。
朱祁钰自朝堂退下,面色如舊日一般沉靜,卻藏不住眼底難掩的疲色。他步履匆匆,一如既往地直往坤甯宮而去,那是他每日的歸宿,更是他心魂尚在人世的憑依。
推門而入,宮内一如昨日,熏香淡淡,帷帳輕垂。杭令薇早已起身,倚在塌榻前等他。四目相對間,已無需多言,二人便已淚濕雙眸。
這一場相擁的痛哭,竟像成了他們的日常。沒有喧嚣,沒有聲嘶力竭,隻是彼此依偎、低泣,在這動蕩不安的世道裡,為那無法割舍的共命之情悄然流淚。
他們早已不是兩個人,而是一個靈魂裂成了兩半,在命運長河中顫巍巍地相依為命。一個人輕咳,另一個便心痛如割;一個人夢中驚醒,另一個便徹夜難眠。這樣的同感,雖甜如蜜、卻苦如鸩,像是情深至極的代價。
正哭着,外頭成敬躬身小聲禀報:“陛下,皇後娘娘,燒釉場方才進貢來一批新物,說是為獻瑞賀壽。”
朱祁钰吸了吸鼻息,聲音略啞:“唔……叫人拿進來,讓朕與皇後看看。”
不多時,幾名内侍擡着錦盒徐徐而入,揭開錦繡蓋帛,一件件華彩奪目的器物呈于眼前。那是當朝珍制的銅胎掐絲琺琅器,通體描金嵌彩,紋飾繁複雅緻,玉蘭浮碧,遊龍繞雲,金絲勾勒間透着幽藍深紫,正是“景泰藍”的典範。
陽光透窗灑在這些器物之上,仿佛天地也在眷顧這一瞬的靜谧。
“這等工藝……竟如此精絕。”杭令薇輕撫器身,指尖觸過那一縷縷銅絲,一如她心頭隐隐的情絲,細密卻又不可斷絕。
朱祁钰也不禁彎起唇角,眸中浮現出一絲久違的溫柔:“昔年你初入永甯宮時,我曾遣人造過一對琺琅瓶,與你今日手中這件極像。”
“是啊。”杭令薇也輕輕一笑,笑中卻藏着一抹感傷,“那時我們還在永甯宮中釀桂花酒,說要以秋水為鏡,照千年團圓。”
一旁成敬聽得此言,悄然低頭退出,不願驚擾這一對飽經風霜卻仍相依為命的帝後。
他們在景泰藍的光影中相視而笑,那笑中藏着劫後餘生的知足,亦有深埋骨髓的哀愁。或許人生便是如此,在滿目瘡痍的夾縫裡,總得撿拾起一些色彩斑斓的碎片,拼湊出一場短暫的甯靜與溫暖。
“阿钰……這個,可以留下來嗎?我想把它放在坤甯宮。”杭令薇輕聲說着,指尖顫顫地點向一件精巧玲珑的燒釉小器。那是一枚銅胎掐絲琺琅制成的小鎖頭,色澤溫潤如脂,碧藍之間點綴着鎏金流雲,仿佛蒼穹之中有星辰緩緩流轉。
朱祁钰順着她目光看去,唇邊勾起一抹極輕的笑意,像是被歲月打磨後仍未失溫的月光:“好啊,小薇喜歡的,哪怕全宮的都給你留着也無妨。你說留下哪個,就留下哪個,剩下的,我命人送去賞賜宮中嬷嬷、伺從,再挑些分給老臣。”
他語氣溫柔笃定,宛若春水細流,帶着不容抗拒的情意,仿佛哪怕天下再難,朝堂再危,他也隻願将世上最好的都留給她。
杭令薇眼眶一熱,淚水倏然滑下,像是一滴滴穿透心防的珠玉,悄無聲息卻直擊靈魂。
“你都這樣了,他們還日□□你,逼你讓位,逼你立儲……可你,卻還想着賞人。”她聲音微顫,眼神卻倔強,明知委屈,卻不肯流露哀怨,隻将滿腔柔情藏進這句嗔怨裡,“我就留下這一個吧,其餘的……你拿去分賞吧。”
她手心仍捧着那枚小鎖,仿佛捧着一個早已破碎卻仍不舍放下的夢。
朱祁钰望着她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他伸手拭去她眼角淚痕,将她攬入懷中,低聲道:“你喜歡,便好。哪怕這鎖,鎖不住命運,也能鎖住我們最後的一點心安。”
兩人相擁而坐,倦意纏身的彼此依偎在這殘存的光影中。屋内“景泰藍”的流光溢彩映照在帷幔上,如星辰墜落,又似命運最後的溫柔饋贈。
或許命運給予他們的,已所剩無幾;但在此刻,在這小小的鎖頭前,他們仍願彼此許諾。将這心安與情意,鎖進時光深處,不問浮世紛擾,隻守此間溫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