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音未落,殿中頓時響起一聲凄厲的驚呼:
“藏結?!”
吳太後踉跄兩步,手扶繡案,面色煞白。她怎會不知“藏結”二字背後的含義?當年她的生母便是被這病症奪命,從确診到離世,不足七月光景!
而如今,輪到了眼前這個女子,她曾托付終身的兒媳,亦是自己命裡最不舍的半個女兒。
“藏結……是藏結……”她喃喃低語,整個人仿佛瞬間老去好多。
朱祁钰面露茫然,目光在母親與太醫之間遊移,聲音發澀:“藏結……藏結是什麼病?”
太醫垂首哽咽:“啟禀陛下,藏結之症……多由長年肝郁血阻,情志内耗所緻,隐于五髒,攻于一隙,起初緘默無聲,一旦發作……便如深淵巨浪,席卷而去,回天乏術。”
另一名太醫接着低低道:“臣等,唯能竭盡全力,為皇後娘娘續命半年。”
半年。
殿内死一般沉寂。
仿佛連香燭的燃焰都凝固在空中,風不動,聲不出。
“半……半年?”朱祁钰喃喃複誦,聲音低微得像是從喉骨中壓榨出來的。“你說……她……她……隻剩下半年了嗎……”
太醫們不敢應聲,隻是齊齊叩首,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:“皇後娘娘病已入骨髓,病勢沉疴……懇請陛下節哀……”
朱祁钰聽罷,隻覺天地颠倒,心口一緊,猛地喘了幾口粗氣,喉間一甜,“噗”的一聲,竟噴出一口濃血,染紅了龍袍的前襟。
“陛下!”吳太後和一衆宮人齊聲驚呼,欲扶他卻被他揮手拒絕。
他踉跄兩步,終是癱倒在地,目光死死望着榻上昏睡的身影,眼中淚水如決堤般湧出。
“天命……呵,天命……朕到底做錯了什麼啊……”
“钰兒,你不能這樣!皇後病了,你也病了,那讓娘怎麼辦?讓這天下……怎麼辦!”吳太後聲音顫抖,終于在眼淚中失聲痛哭。
她眼前的兒子,不再是那個溫潤儒雅、從容笃定的少年皇帝,而像是一尊即将崩塌的玉像,明明裂痕遍布,卻還在死撐着,不肯碎裂。
“母後,”朱祁钰聲音低沉,喉嚨因情緒與病痛交纏而沙啞,“我……我要帶小薇回宮,我要陪着她。”
說罷,他不顧體内翻騰的劇痛與口中未幹的血腥,一點一點從地上爬起。他步履踉跄,卻執拗地走向榻前,将杭令薇小心地抱起在懷。她仿佛輕若無物,他卻抱得虔誠而用力,仿佛抱着自己最後的信仰與救贖。
他嘴角還殘留着斑斑血迹,眼角也未幹的淚痕斑駁,衣袍半敞,身影卻如戰場歸來的将軍,帶着決絕的英烈之氣,步步走出甯安宮。
宮道之上,風刮過松柏,哀鳴如号角。
朱祁钰懷中抱着昏睡的皇後,一步一步,踏着玉石鋪就的禦道,直往坤甯宮而去。他的腳步緩慢,卻異常堅定,每走一步,身後的宮人便低首退避,不敢高聲喘息。
他此刻,不似君王,更似赴死的勇士。
禦林軍與宮人簇擁左右,卻無人敢言,陛下這副模樣,是任何言語都攔不住的。那一步步流血的腳印,如同深夜裡滴落的星辰,一點點染紅了金碧輝煌的宮阙,也映亮了所有人心中那無法言說的哀痛。
終于抵達坤甯宮。
朱祁钰親手将杭令薇放回鳳榻之上,目光一刻也不曾移開她蒼白的面龐。他站在殿前,嗓音啞得幾乎聽不清,卻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壓:
“傳旨,命太醫親自守在坤甯宮内,為皇後每日煎藥,調養身子。自今夜起,除太醫與送藥之人,其餘一概不得入殿一步。”
話音落下,他緩緩轉身,親手将殿門阖上。
“砰——”
厚重的金漆殿門在夜色中沉沉閉合,隔絕了外界的紛擾與朝堂的波诤,隻剩一室深宮冷月,殘燈微影。
而朱祁钰,也終于脫下了“皇帝”的铠甲,隻做杭令薇身邊,一個守着妻子的丈夫。
縱使星沉海暗,國破山河,也要守她,一世長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