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钰就這樣一直守着。

除了必須上朝處理政務、接見重臣，他幾乎所有的時間，都耗在了坤甯宮裡，陪着那個他傾盡一生摯愛的女子。他曾是九五之尊、君臨天下，如今卻甘願放下天子威儀，日夜守在一方病榻之前，化身為她最卑微、最忠誠的伴侶。

他親自為她熬藥，不假宮人之手。一盞盞藥湯，苦澀難聞，他卻小心掂量火候，哪怕隻多煎一炷香，也會重新來過。他親手喂藥，将瓷匙貼近她唇邊，一口一口慢慢喂下；她偶有嗆咳，他便溫聲哄着，用帕角拭去她唇角藥汁，動作細緻到仿佛怕驚碎一隻瀕臨凋謝的花。

她身體虛弱無力，他便每日為她更衣、擦身、梳發。他的指節因長期操勞而粗糙，卻格外輕柔，仿佛他不再是皇帝，而是一位戰後歸來的丈夫，隻想在餘生裡，以全部的柔情去撫慰她殘破的身體。

坤甯宮内的宮人們隔簾而望，常常悄悄拭淚。他們不敢出聲，怕打擾那悲恸中的甯靜，也怕驚擾那一室的深情。

“……小薇，我對不起你。”朱祁钰伏在榻邊，低語聲如風中殘燭，忽明忽暗，“我曾許你山河錦繡，許你一生安穩，可到頭來，卻隻讓你與我共沉淪、共苦厄。”

他哽咽着，額抵着她被褥下微弱起伏的身體，仿佛那溫度是他唯一的依靠。

“得到你……卻沒能護住你想要的生活，讓你陪我一起走到這步田地，是朕的錯，是阿钰的罪……”

“祖宗會懲罰我的，我這一生本就不值得......”

他說着，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她消瘦的手指，那指尖幾乎沒有多少血色，卻仍輕輕扣住他，如同一朵将謝未謝的花，倔強綻放。

他一遍遍地低聲呢喃，帶着悔恨、哀戚與溫柔，像一位犯了錯的少年，又像一個将赴黃泉的丈夫，在訴說着對她的虧欠，對命運的不甘，對時間的祈求。

而那被病氣籠罩的殿宇中，燭火微晃，風聲如泣，一切仿佛都陷入了一種将亡未亡的夢境。

“陛下，畫師已經到了，正在坤甯宮外候着。”成敬低聲禀告，語調中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哀憐。

朱祁钰微微一震，良久才點了點頭。

他登基多年，自土木之困、北京保衛之役起，風雨如晦，國事紛雜。之後又接連經曆儲君夭折、政局動蕩，身心俱疲，竟從未抽出一刻靜時，為自己與她，留下一張共繪的畫像。如今時日無多，命運的鐘聲似已臨近，這才終于得了片刻喘息，為二人留一縷相守的痕迹。

他轉身走回内殿，看着病榻上的她。

杭令薇面色如雪，眉眼卻依舊溫柔。她似是知曉畫師已至，輕輕牽着他的手，聲音微弱卻堅決：“阿钰……我想起來，洗淨面容，換一件好看的衣裳。我要和你……留一張畫像。”

她頓了頓，目中浮上一層霧意，卻仍勉力一笑：“将來我走了，你還能有個念想，不至于……太孤單。”

朱祁钰心中如刀剜，胸腔泛起一陣絞痛。他望着她瘦弱卻執拗的神情，喉間堵得難受，隻哽咽着應道：“好……好，小薇，我扶你起來。”

他半跪在榻前，動作輕得似在捧一片将碎的琉璃，小心翼翼地将她攙扶而起。杭令薇靠在他肩頭，氣息微弱，眸中卻透着堅毅與柔情。

“成敬。”朱祁钰沒有回頭，隻一字一句地吩咐道，“讓畫師稍候片刻，朕與皇後更衣之後，便到前殿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成敬低頭答應，悄然退下，眼眶早已濕潤。

茗煙小心翼翼地為杭令薇穿上了那襲象征大明正統母儀的翟衣，紋飾繁複而莊重，繡有十二章紋中的日、月、龍、華蟲，金絲銀線在光影下微微閃耀，宛如過往尊榮的餘晖。她再為她戴上那頂鳳冠，霞帔層層疊疊，華貴無比，如流雲拂雪，輕覆在她纖瘦的肩頭。

粉黛已施，绛唇微點，朱砂暈染額心，盡是華貴宮妝的極緻之态。

但此刻，再濃的妝容也遮不住她枯槁的面容與眼底缱绻的死意，那是一種生命将盡之人的安靜與澄澈。杭令薇望着銅鏡前那張熟悉卻陌生的臉，輕輕垂眸，再不敢直視。

她低聲道：“茗煙，今妝與當年封後之日，有何不同？”

茗煙早已淚流滿面，卻強忍哽咽，答道：“娘娘今日比那日更美。那時是鳳儀天下，如今，是心安理得。”

杭令薇淡淡一笑：“是了，我這一生……終究心安于他。”

此時，成敬也為朱祁钰更換了朝服，那是他最初登基時所穿的明黃色袍服，領袖如雪，繡着五爪金龍，頭頂的翼善冠熠熠生輝，金絲繞影，凜冽中透着莊嚴。他披上龍袍的那一刻，便是這塵世命運最沉重的負載。而今日，卻仿佛隻是為了她一人，着此朝服，赴一場訣别。

朱祁钰站在她身側，目光溫柔如昔，語氣卻哽咽：“小薇……我們去吧。”

他伸出手，她亦伸出手，指尖相觸那一刻，時光仿佛倒流回了他們初見時，倒流回那一紙聖旨、半世颠沛。從坤甯宮至前殿，一步一息，一步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