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走後……”她輕聲道,話語似浮萍,帶着歸寂的痕迹,“喪葬要簡,莫要鋪張。生前我一介女流,也沒為這江山立下什麼大功名,死後隻求清淨。隻希望……能和濟兒葬在一處,在那邊的世界,我陪着他,也陪着你。”
朱祁钰緊緊握住她的手,淚水沾滿袖襟,顫聲低喚:“不,不……你怎能就這麼說走就走?”
杭令薇卻已不再動容,隻執念于最後的交代。
“你要……你要忘了我,别日日緬懷,不要在夢中呼我名,不要在朝堂怔神……你是大明的皇帝,是百姓的天,是一國之君,你要振作起來,勵精圖治,重用良臣,謹防讒佞。你要守好這江山,我替你踏破黃泉而去,你要替我守好人間歲月……”
她的聲音已幾不可聞,卻像滴水穿石,每一個字都在朱祁钰心口上刻下血印。
“小薇……别說了,求你别再說了……”他已哭得幾近崩潰,整個人伏在她的懷中,如一個再也撐不住的孩子,聲音哽咽至極,“我答應你,都聽你的,重用良臣,謹防小人……我一字不違,隻求你……歇一下吧,留點力氣,别再傷神了……”
他哭得渾身顫抖,淚珠一滴滴打在她的手背上,滾燙如炙。
而杭令薇卻隻是靜靜地看着他,唇角緩緩揚起一抹淺淺的笑,那笑中,有釋然,有不舍,有永别的決心。
天地之間,風靜了,雲緩了。
夕陽漸沉,殘輝如金,灑落在南壩河畔。水面泛起點點漣漪,宛如她生命中最後一絲餘溫,在風中輕輕蕩漾。一群白鹭從遠山飛來,掠過河面,掀起一片羽光紛揚,天地萬籁,在這一瞬竟仿佛陷入永恒的靜寂。
朱祁钰緊抱着她,仿佛唯有這樣,才能把命運再多留住片刻。
杭令薇輕輕睜開眼,望着這一片絢麗如畫的人間景緻,眼神澄澈安甯。她的唇微動,聲音輕若遊絲,卻比江水還深,比風更遠:
“阿钰……我......"
"此心澄定,亦複何言。”
這八字一出,恍如佛前古鐘,回蕩在天地之間,剔透透骨,凜然若訣。
話音落下,她整個人倏然一軟,宛若蓮花凋零,在朱祁钰懷中悄然傾斜,眼簾緩緩垂下,再無聲息。
她走得安詳,如她一生那般從容,不留一絲怨悔。
而就在那一刻,她腰間懸挂的比目玉珏,曾象征着她與朱祁钰的深情盟約,随她身子滑落,輕輕墜地。玉聲清脆,裂響驚心。那雙魚比目,竟在塵埃中碎裂成兩半,仿佛冥冥之中,宣告着此情至此,再無圓滿。
朱祁钰低頭望着那斷裂的玉珏,心魂如焚,仿佛整個人的魂魄也随之一分為二。他抱緊懷中早已沒了氣息的她,喉間湧起一聲低吼,卻終究無法發出,隻能将額頭貼在她的發間,痛苦而靜默地落淚。
“小薇……小薇,你看啊,你看那河面多美……你不是最喜歡春水初融、微波粼粼的樣子嗎……你快看,風吹過來了,像極了那年我們初見那天……”朱祁钰的聲音低啞,哽咽中帶着一絲無望的懇求。
他輕輕搖晃着懷中的她,仿佛隻要自己再喚一喚,她就會睜眼,如以往那般喚他一聲“阿钰”。
“小薇……小薇,你看看我,好不好,好不好……”他的指節蒼白,死死地攥着她的手,卻再也握不到回應的溫度。
“你是不是冷了?我……我給你蓋被子。”他說着,将她輕輕放平在自己的膝上,動作溫柔得如同在撫一件瓷器。他取來錦被,一寸寸地蓋好她的肩膀、手腕、足踝,甚至小心地将衣角掖進她的側腰,好似這樣就能護住她的魂魄,不讓她被春風吹散。
她的面容仍舊素淨溫柔,雙睫微垂,唇角隐隐含着笑意,如安睡中的仙子,仿佛隻是累了,沉沉地歇息在他懷裡。
朱祁钰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臉頰,觸碰到那一絲餘溫時,他怔住了,那溫度,已經在漸漸流失。
忽然間,仿佛千鈞重壓落于心口,他的呼吸驟然紊亂,眼前一黑,心髒像是被生生撕裂,劇痛從五髒六腑洶湧而來。他猛地抱緊她,仰天嘶吼一聲,聲音撕裂長空,痛絕人寰:
“小薇——!!!”
這一聲,似從地獄中吼出,震得河畔飛鳥驚起,風也仿佛在一瞬間靜止。
随行的宮人、侍衛、太監無不聞聲跪地,悲聲大作。霎時間,天地間充滿了哭泣與哽咽:“皇後娘娘……皇後娘娘啊……”
有宮女哭得昏了過去,有内侍掩面而泣,連那平日最嚴整威儀的成敬都落了淚。
朱祁钰卻什麼也聽不見了。他隻是抱着她,将臉埋在她冰涼的頸側,任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。
景泰七年二月庚申日,明景帝朱祁钰杭皇後崩逝,尊皇後遺願,喪儀從儉,朱祁钰親自上谥号“肅孝”,與懷獻太子朱見濟共同安葬于壽陵。